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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21日星期六

忏悔录 7-9卷

 忏悔录


卷七


  我败坏而罪恶的青年时代已经死去,我正在走上壮年时代,我年龄愈大,我思想的空虚

愈显得可耻。除了双目经常看见的物体外,我不能想像其他实体。自从我开始听到智慧的一

些教训后,我不再想像你天父具有人的形体——我始终躲避这种错误,我很高兴在我们的精

神母亲、你的公教会的信仰中找到这一点——可是我还不能用另一种方式来想像你。一个

人,像我这样一个人,企图想像你至尊的、唯一的、真正的天父!我以内心的全副热情,相

信你是不能朽坏、不能损伤、不能改变的;我不知道这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怎样来的;但我

明确看到不能朽坏一定优于可能朽坏,不能损伤一定优于可能损伤,不能改变一定优于可能

改变。

  我的心呵叱着一切幻象,我力图把大批绕我飞翔的丑恶影像从我心目中一麾而去。可是

随散随集,依然蜂拥我前,遮蔽我的视线。因之,我虽不再以人体的形状来想像你,但仍不

得不设想为空间的一种物质,或散布在世界之中,或散布在世界之外的无限空际,我以为这

样一个不能朽坏、不能损伤、不能变易的东西总优于可能朽坏、可能损伤、可能改变的东

西,因为一样不被空间所占有的东西,在我看来,即是虚无,绝对虚无,而不仅仅是空虚,

譬如一件东西从一处搬走,这地方空无一物,不论地上的、水中的、空际或天上的东西都没

有,但境界则依旧存在,则是一个空虚之境,是有空间的虚无。

  我昏昧的心甚至不能反身看清自己;我以为凡不占空间的,不散布于空间的,不凝聚于

空间,不能在空间滋长的,凡不具备或不能具备这些条件的,都是绝对虚无。因为我的眼睛

经常在那些形象中出入,我的思想也在其中活动,而我没有看出构成这些形象的思想和形象

的性质迥不相同,如果思想不是一种伟大的东西,便不可能构成这些形象。

  为此,我设想你,我生命的生命,是广大无边的,你渗透着整个世界,又在世界之外,

充塞到无限的空间;天、地、一切都占有你,一切在你之中都有限度,但你无可限量。犹如

空气,地上的空气、并不障碍日光,日光透过空气,并不碎裂空气,而空气充满着日光;我

以为天、地、空气、海洋、任何部分,不论大小,都被你渗透,有你的存在,六合内外,你

用神秘的气息,统摄你所造的万物。我只是如此猜测,因我别无了悟的方法。但这种猜度是

错误的。因为按照这种想法,天地大的部分占有你的大,小的部分占有你的小;万物都充满

了你,则大象比麻雀体积大,因之占有你的部分多,如此你便为世界各部分所分割,随着体

积的大小,分别占有你多少。其实并不如此。你还没有照明我的黑暗。



  为了驳斥那些自欺欺人、饶舌的哑吧——因为你的“圣道”并不通过他们说话——对我

而言,内布利提乌斯早已在迦太基时屡次提出的难题已经足够。这难题我们听了思想上都因

此动摇:摩尼教徒经常提出一个和你对立的黑暗势力,如果你不愿和它相斗,它对你有何办

法?倘若回答说:能带给你一些损害,那末你是可能损伤,可能朽坏了!倘若回答说:对你

无能为力,那末就没有对抗的理由,没有理由说你的一部分,或你的某一肢体,或你本体的

产物,被恶势力或一种在你创造之外的力量所渗和,受到破坏,丧失了幸福而陷入痛苦,因

此需要你进行战伐而予以援救,为之洗涤;据他们说,这一部分即是灵魂,需要你的“圣

道”来解救,则你的“道”,一面是自由而未受奴役,纯洁而未受玷污,完整而未受毁坏,

一面却是可能朽坏,因为与灵魂出于同一的本体。因此,不论他们说你怎样,如果说你赖以

存在的本体是不可能损坏的,则他们的全部理论都是错误荒谬,如果说你是可能损坏,则根

本已经错误,开端就是大逆不道。

  该项论证已经足够驳斥那些摩尼教徒了,他们压制我们的心胸,无论如何应受我们吐

弃。因为对于你持有这样的论调,抱着这种思想,他们的口舌肺腑无法避免地犯下了可怖

的、亵渎神圣的罪。



  我虽则承认你是不可能受玷污,不可能改变,不可能有任何变化,虽则坚信你是我们的

主、真天父,虽则坚信你不仅创造我们的灵魂,也创造我们的肉体,不仅创造我们的灵魂肉

体,也创造了一切的一切,但对于恶的来源问题,我还不能答复,还不能解决。不论恶的来

源如何,我认为研究的结果不应迫使我相信不能变化的天父是可能变化的,否则我自己成为

我研究的对象了。我很放心地进行研究,我是确切认识到我所竭力回避的那些人所说的并非

真理,因为我看到这些人在研究恶的来源时,本身就充满了罪恶,他们宁愿说你的本体受罪

恶的影响,不肯承认自己犯罪作恶。

  我听说我们所以作恶的原因是自由意志,我们所以受苦的原因是出于你公正的审判,我

对于这两点竭力探究,可是我还不能分析清楚。我力图从深坑中提高我思想的视线,可是我

依旧沉下去;我一再努力,依旧一再下沉。

  有一点能略略提高我,使我接近你的光明,便是我意识到我有意志,犹如意识我在生活

一样。因此我愿意或不愿意,我确知愿或不愿的是我自己,不是另一人;我也日益看出这是

我犯罪的原因。至于我不愿而被迫做的事,我也看出我是处于被动地位,而不是主动;我认

为这是一种惩罚,而不是罪恶,想起你的公正后,我很快就承认我应受此惩罚。

  但我再追问下去:“谁创造了我?不是我的天父吗?天父不仅是善的,而且是善的本

体。那末为何我愿作恶而不愿从善?是否为了使我承受应受的惩罚?既然我整个造自无比温

良的天父,谁把辛苦的种子撒在我身上,种在我心中?如果是魔鬼作祟,则魔鬼又是从哪里

来的呢?如果好天使因意志败坏而变成魔鬼,那末既然天使整个来自至善的创造者,又何从

产生这坏意志,使天使变成魔鬼。”这些思想重新压得我透不过气,但不致于把我推入不肯

向你认罪,宁愿说我屈服于罪恶而不顾承认我作恶的错误深渊。



  我努力找寻其他真理,一如我先前发现不能朽坏优于可能朽坏,发现你不论怎样,定必

不能朽坏等真理一样。一人决不能想像出比至尊至善的你更好的东西。既然不能朽坏确实优

于可能朽坏,一如我已经提出的,那末,如果你可能朽坏,我便能想像一个比你更好的东西

了。因此,既然我看出不能朽坏优于可能朽坏,便应从这一方面研究你,进而推求恶究竟在

哪里,换言之,那种绝对不能损害你的朽坏从哪里产生的。朽坏,不论来自意志,不论出于

必然或偶然,都不能损害我们的天父,因为你既是天父,天父所愿的是善,天父就是善的本

体,而朽坏便不是善。你也不能被迫而行动,因为你的意志不能大于你的能力;倘若意志大

于能力,那末你大于你本身了,因为天父的意志与能力即是天父的本体。你又无所不如,对

于你能有偶然意外吗?一切所以能存在,都由于你的认识。对于天父本体的不能朽坏,不必

多赘了,总之,天父如果可能朽坏的话,便不成为天父了。



  我探求恶的来源时,我探求的方式不好,我在探求中就没有看出恶。我把眼前的全部受

造物,如大地、海洋、空气、星辰、树木、禽兽,和肉眼看不见的穹苍、一切天使和一切神

灵都排列在我思想之前。我的想像对于神体也分别为之位置,犹如具有形体一般。我把受造

之物,或真正具有形体的,或本是神体而由我虚构一种形体的集合在一起,成为庞大的一

群,当然不是按照原来的大小,因为我并不清楚,而是按照我的想像,但四面都有极限。而

你呢,我的天父,你包容、渗透这一群,但各方面都是浩浩无垠的,犹如一片汪洋大海,不

论哪里都形成一个无涯的海洋,海洋中有一团海绵,不论如何大,总有限度,而各方面都沉

浸在无限的海洋中。

  我是这样设想有限的受造物如此充满着无限的你。我说:“这是天父以及天父所创造的

万物,天父是美善的,天父的美善远远超越受造之物。美善的天父创造美善的事物,天父包

容、充塞着受造之物。恶原来在哪里?从哪里来的?怎样钻进来的?恶的根荄、恶的种籽在

哪里?是否并不存在?既然不存在,为何要害怕而防范它呢?如果我们不过是庸人自扰,那

末这种怕惧太不合理,仅是无谓地刺激、磨折我们的心;既然没有怕惧的理由,那末我们越

是怕惧,越是不好。以此推想,或是我们所怕惧的恶是存在的,或是恶是由于我们怕惧而来

的。既然美善的天父创造了一切美善,恶又从哪里来呢?当然受造物的善,次于至善的天

主,但造物者与受造物都是善的,则恶确从哪里来的呢?是否创造时,用了坏的质料,给予

定型组织时,还遗留着不可能转化为善的部分?但这为了什么?既然天父是全能,为何不能

把它整个转变过来,不遗留丝毫的恶?最后,天父为何愿意从此创造万物,而不用他的全能

把它消灭净尽呢?是否这原质能违反天父的意愿而存在?如果这原质是永恒的,为何天父任

凭它先在以前无限的时间中存在着,然后从此创造万物?如果天父是突然问愿意有所作为,

那末既是全能,为何不把它消灭而仅仅保留着整个的、真正的、至高的、无限的善?如果天

主是美善,必须创造一些善的东西,那末为何不销毁坏的质料,另造好的质料,然后再以此

创造万物?如果天父必须应用不受他创造的质料,然后能创造好的东西,那末天父不是全能

了!”

  这些思想在我苦闷的心中辗转反侧,我的心既害怕死亡,又找不到真埋,被深刻的顾虑

重重压着。但是公教会所有对于你的基督、我们的教主的信仰已巩固地树立在我心中,这信

仰虽则对于许多问题尚未参透,依然飘荡于教义的准则之外,但我的心已能坚持这信仰,将

一天比一天更融洽于这信仰之中。



  我也已经抛弃了星命家的欺人荒诞的预言,我的天父,对于这一事,我愿从我心坎肺腑

中诵说你的慈爱。因为是你,完全是你——谁能使我脱离错误的死亡?只有不知死亡的生

命,只有不需要光明而能照彻需要光明的心灵的智慧,统摄世界、甚至风吹树叶都受其操纵

的智慧才能如此——是你治疗我不肯听信明智的长者文提齐亚努斯和杰出的青年内布利提乌

斯的忠告而执迷不悟的痼疾。前者是非常肯定地,后者则以稍有犹豫的口吻一再对我说,并

没有什么预言未来的法术,不过人们的悬揣往往会有偶然的巧合,一人滔滔汨汨的谈论中,

果有不少话会应验,只要不是三缄其口,否则总有谈言微中的机会。你给我一个爱好星命的

朋友,他并不精于此道,而是如我所说的,由于好奇而去向术者请教,他又从他父亲那里听

到一些故事,足以打消他对这一门的信念,可是他并不措意。

  这人名斐尔米努斯,受过自由艺术的教育和雄辩术的训练。他和我很投契,一次他对他

的运气抱着很大希望,从而向我请教,要我根据他的星宿为他推算。其时我对于此事已开始

倾向于内布利提乌斯的见解,但我并不表示拒绝,只表示我模棱的见解,并附带说明我差不

多已经确信这种方法的无稽。他便向我谈起他的父亲也酷嗜这一类礑书籍,并有一个朋友和

他有同样的嗜好。两人对这种儿戏般的术数热切探究竟似着迷一般。甚至家中牲畜生产也记

录时辰,为她观察星辰的位置,用以增加这种术数的经验。

  他听他父亲说,当他的母亲怀孕斐尔米努斯时,朋友家中一个女奴也有妊了。女奴的主

人,对家中母狗产小狗尚且细心观察,对此当然不会不注意的。他们一个对自己的妻子,一

个对自己的女奴,非常精细地计算了时辰分秒,两家同时分娩了,两个孩子自然属于同一时

刻,同一星宿位置。当两家产妇分娩的时候,两人预先约定,特派专人,相互报告孩子生下

的时刻。他们既各是一家之主,很容易照此传递消息。当时两个家人恰在中途相遇,所以竟

无从分判两小儿星宿时辰的差别。但斐尔米努斯生于显贵之家,一帆风顺,席丰履厚,且任

要职,那个奴隶,始终没有摆脱奴隶的轭,仍在伺候着主人们,这是认识这奴隶的人亲口讲

的。

  我听了完全相信——既然讲述者是这样一个人——使我过去的犹疑亦都消释,便劝斐尔

米努斯放弃这种玄想,我对他说,如果我推算星宿的位置,作正确的预言,应该看出他的父

母有高贵的身份,他的家庭是城中的望族,他有良好的天赋,受到良好的自由艺术教育;可

是倘若那个和他同时出生的奴隶也来请教我,我的推算如果正确,也应该看出他的父母卑

贱,身为奴隶,他的种种情况和前者的不同是不可以道里计了。这样,推算同一时辰星宿,

必须作出不同的答复才算正确,——如作同一答复,则我的话便成错误——因此,我得到一

个非常可靠的结论,观察星辰而作出肯定的预言,并非出于真才实学,而是出于偶然,如果

预言错误,也不是学问的不够,而仅是被偶然所玩弄。

  从此我面前的道路已经打开,我便想去怎样对付那些借此求利、信口雌黄的人,我已经

考虑怎样攻击、取笑、反驳那些人。如果有人这样反驳我,譬如说,斐尔米努斯对我讲的并

非事实,或他的父亲对他讲的也不是事实。我便注意到学生的孩子,脱离母胎往往只相隔极

短时间,这短短时间,不论人们推说在自然界有多大影响,但这已不属于推算范围之内,星

命家的观察绝对不能用什么星宿分别推演,作为预言未来的根据。这种预言本不足信,因为

根据同一时辰星宿面推算,则对以扫和雅各①应作同样的预言,可是两人的遭遇截然不同。

故知预言属于虚妄,如果确实,则根据同样的时辰星宿,应作出不同的预言。所以预言的应

验,不凭学问,而是出于偶然。    

  ①以扫和雅各是孪生兄弟,事见《创世纪》25章21—26节。

    主啊,你是万有最公正的管理者,你的神机默运不是占卜星命的术人所能窥见的。求你

使那些推求命运的人懂得应该依照每人灵魂的功过听候你深邃公正的裁夺。任何人不要再

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如此?”任何人不要再如此说,因为我们不过是人。



  我的依靠,你已经解除了我的束缚;虽则我仍在探索恶的来源,虽仍找不到出路,但你

已不让我飘摇无定的思想脱出对于你的存在,对于你不变的本体,对于你垂顾的人群、审判

万民,对于在你的圣子、我们的主基督之中用公教会的权力核定的圣经启引人类常生之道的

信仰。

  这些信仰已在我的思想由保持而趋于巩固了;我更迫不及待的追究恶的来源。我的天

主,我的心经受了多少辛苦折磨,发出了多少呻吟哀号!我却不知你正在倾耳而听。我暗中

摸索,向你的慈爱号呼,这是内心无词的忏悔。我所经受的,除你之外,更无人知。我的口

向我最知己的朋友们泄露了多少呢?他们怎能听到我内心的喧哄?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足够的

言辞可以尽情倾吐。但一切只有上达到你耳际,“我的心在嗟吁吼叫,我的志愿呈露在你面

前,我眼睛的光明却不和我在一起”,①因为这光明在我心内,而我则散逸于身外;这光明

不在空间,而我则注视着空间的事物;我找不到安息之境,这些事物既不接纳我,使我能

说:“够了,很好!”又不让我重返较安的处所。因为我在你下面,但高出于这些事物之

上;如果我服从你,你将是我的欢忭,你将使一切次于我的受造物服从我。这是所谓允执其

中,是我得救的中庸之道,使我能继续承袭你的肖像,能控驭着我的肉体而奉事你。可惜我

妄自尊大,起来反抗你,“我挺着似围了坚盾的颈项”②向我的主直闯,卑微的受造物便爬

在我头上,紧压我,绝不使我松过气来。我举目而望,只见它们成群结队,从各方面蜂拥而

前;我想敛摄心神,而那些物质的影像已拦住我反身之路,好像对我说:“你想往哪里去,

不堪的丑鬼!”这一切都从我的创伤中爬出来,因为“你屈辱骄傲的人,使之如受重创”;

③我的鸱张使我和你隔离,我浮肿的脸面使我睁不开眼睛。    

  ①见《诗篇》37首9—11节。

②见《旧约·约伯记》15章26节。

③见《诗篇》88首11节。


  主,“你是永永存在”,但“并不永永向我们发怒”,①你怜悯尘埃灰土的我,你愿意

在你面前,改造我的丑恶。你用内心的锥刺来促使我彷徨不安,直至我心灵看到真实的信

光。我的浮肿因你的灵药而减退了,我昏愦糊涂的心灵之目依仗苦口的瞑眩之药也日渐明亮

了。    

  ①见《诗篇》32首11节;84首6节。


  最先你愿意使我看到你是怎样“拒绝骄傲的人,把恩宠赐给谦虚的人”。②    

  ②见《新约·雅各书》4章6节。

    你以多大的慈爱揭示人们谦虚的道路,既然“你的道成了血肉,寓于人世”,①你使一

个满肚子傲气的人把一些由希腊文译成拉丁文的柏拉图派的著作介绍给我。

  我在这些著作中读到了以下这些话,虽则文字不同,而意义无别,并且提供了种种论

证:“在元始已有道,道与天父同在,道就是天父;这道于元始即与天父同在,万物由此而

成,没有他,便没有受造;凡受造的,在他之内具有生命,这生命是人的光;这光在黑暗中

照耀,黑暗却没有胜过他”;人的灵魂,虽则,“为光作证,但灵魂不是光”,道,亦即天

主自己,才是“普照一切入世之人的真光,他已在世界上,世界本是借他造成的,但世界不

认识他。”至于“他来到了自己的领域,自己的人却没有接纳他,凡接受他的人,亦即信他

的名字的人,他给他们成为天父的子女的权能”②,这些话,我没有读到。    

  ①见《约翰福音》1章14节。

②见《约翰福音》1章1—12节。

    同样,我看到:“道,亦即天父,不是由血气,也不是由肉欲,也不是由男欲,而是由

天父生的”,但我读不到:“道成为血肉,寓居于我们中间”。③    

  ③同上,13—14节。

    我在这些著作中,还看到用不同的字句称:“圣子本有圣父的形象,并不以自己与天父

同等为僭越”,因为他的本体是如此;可是,“他反而纡尊降贵,甘取奴仆的形象,成为人

的样式,既取人身,就自卑自贱,存心顺服,以至于死,而且死在十字架上,所以天父高举

他,使他的圣名超乎万名之上,使天上、人间、地下的一切,闻耶稣之名而屈膝,众口同声

称耶稣为主,而归荣于天父圣父”,①这种种都不见于这些著作中。    

  ①见《新约·腓立比书》2章6—11节。

    至于“你的独子是在一切时间之前,超越一切时间,常在不变,与你同是永恒,灵魂必

须饫受其丰满,然后能致幸福;必须分享这常在的智慧而自新,然后能有智慧”,这些都不

见于上述著作中。而“他按所定的日子为罪人死”,“你不爱惜你的独子,使他为我们众人

舍生”,②却找不到。这是因为“你将这些事瞒着明智的人,而启示给稚子”,“使劳苦和

负重担的人都到他那里去,他要使他们安息,因为他是良善心谦的”,③他引导温良的人遵

循正义,从自己的道路指示善良的人,他看见我们的卑贱、我们的困苦,他宽赦我们的罪。

至于那些趾高气扬、自以为出类拔萃的人,便听不到:“跟我学习,因为我是良善心谦的,

你们将找到你们灵魂的安息”,④“他们虽则知道天父,却不视为天父而荣耀他,也不感谢

他,他们的思想成为虚妄,无知的心就昏暗了,自称聪明,反成愚蠢。”⑤    

  ②见《新约·罗马书》5章6节;8章32节。

③见《马太福音》11章25,29节。

④见《马太福音》11章25,29节。

⑤见《罗马书》1章21节。

    为此,我在这些著作中又看到了:“你光荣不朽的性体成为具有凡人禽兽蛇虫等形状的

各式偶像”,⑥成为埃及的肴馔,以扫为此而丧失长子名分的肴馔,⑦因为你首出的民族,    

  ⑥同上,23节。

⑦事见《创世纪》25章。

    “心向埃及”,①不崇敬你,而去崇敬走兽的头颅,使他们的灵魂——你的肖像——膜

拜食草的牛像。    

  ①见《新约·使徒行传》7章39节。

    我在那些著作中读到这一切,可是我没有取食。主,你愿意除掉次子雅各的耻辱,使

“长子伺候次子”,②你又呼召外族来享受你的产业。我正从外族归向你,我爱上了你命你

的子民从埃及带走的金子,因为金子无论在哪里,都是属于你的。你通过你的使徒保罗告诉

雅典人说:“我们在你之内生活、行动、存在”,③该派的有些学者也如此说,其实他们的

学说即渊源于此。我并不措意于那些“将天父的真理变成谎言,不敬事造物主而崇拜受造之

物”④的人们用你的金子祭祀埃及的偶像。    

  ②见《罗马书》9章13节。

③见《使徒行传》17章28节。

④见《罗马书》1章25节。


  你指示我反求诸己,我在你引导下进入我的心灵,我所以能如此,是由于“你已成为我

的助力”。我进入心灵后,我用我灵魂的眼睛——虽则还是很模糊的——瞻望着在我灵魂的

眼睛之上的、在我思想之上的永定之光。这光,不是肉眼可见的、普通的光,也不是同一类

型而比较强烈的、发射更清晰的光芒普照四方的光。不,这光并不是如此的,完全是另一种

光明。这光在我思想上,也不似油浮于水,天复于地;这光在我之上,因为它创造了我,我

在其下,因为我是它创造的。谁认识真理,即认识这光;谁认识这光,也就认识永恒。惟有

爱能认识它。

  永恒的真理,真正的爱,可爱的永恒,你是我的天父,我日夜向你呻吟。我认识你后,

你就提升我,使我看到我应见而尚未能看见的东西。你用强烈的光芒照灼我昏沉的眼睛,我

既爱且惧,屏营战栗,我发觉我是远离了你飘流异地,似乎听到你发自天际的声音对我说:

“我是强者的食粮;你壮大后将从我为饮食。可是我不像你肉体的粮食,你不会吸收我使我

同于你,而是你将合于我。”

  我认识到“你是按照人的罪恶而纠正一人,你使我的灵魂干枯,犹如蛛丝”。①我问

道:“既然真理不散布于有限的空间,也不散布于无限的空间,不即是虚空吗?”你远远答

复我说:“我是自有的”。②我听了心领神会,已绝无怀疑的理由,如果我再生疑窦,则我

更容易怀疑我自己是否存在,不会怀疑“凭受造之物而辨识的”③真理是否存在。    

  ①见《诗篇》39首11节。

②见《旧约·出埃及记》3章14节。

③见《新约·罗马书》1章20节。

十一


  我观察在你座下的万物,我以为它们既不是绝对“有”,也不是探对“无”;它们是

“有”,因为它们来自你,它们不是“有”,因为它们不是“自有”的。因为真正的

“有”,是常在不变的有。“亲近天父,为我有益”,④因为如果我不在天    

  ④见《诗篇》72首28节。

    主之内,我也不能在我之内。而你则“常在不变而更新万物”,“你是我的主,因而你

并不需要我的所有”。①    

  ①见《智慧书》7章27节;《诗篇》15首2节。

十二


  我已清楚看出,一切可以朽坏的东西,都是“善”的;惟有“至善”,不能朽坏,也惟

有“善”的东西,才能朽坏,因为如果是至善,则是不能朽坏,但如果没有丝毫“善”的成

分,便也没有可以朽坏之处。因为朽坏是一种损害,假使不与善为敌,则亦不成其为害了。

因此,或以为朽坏并非有害的,这违反事实;或以为一切事物的朽坏,是在砍削善的成分:

这是确无可疑的事实。如果一物丧失了所有的“善”,便不再存在。因为如果依然存在的

话,则不能再朽坏,这样,不是比以前更善吗?若说一物丧失了所有的善,因之进而至于更

善,则还有什么比这论点更荒谬呢?因此,任何事物丧失了所有的善,便不再存在。事物如

果存在,自有其善的成分。因此,凡存在的事物,都是善的;至于“恶”,我所追究其来源

的恶,并不是实体;因为如是实体,即是善;如是不能朽坏的实体,则是至善;如是能朽坏

的实体,则必是善的,否则便不能朽坏。

  我认识到,清楚认识到你所创造的一切,都是好的,而且没有一个实体不是你创造的。

可是你所创造的万物,并非都是相同的,因此万物分别看,都是好的,而总的看来,则更为

美好,因为我们的天父所创造的,“一切都很美好”。②    

  ②见《创世纪》1章31节。

十三


  对于你天父,绝对谈不到恶;不仅对于你,对于你所创造的万物也如此,因为在你所造

的万有之外,没有一物能侵犯、破坏你所定的秩序。只是万物各部分之间,有的彼此不相协

调,使人认为不好,可是这些部分与另一些部分相协,便就是好,而部分本身也并无不好。

况且一切不相协调的部分则与负载万物的地相配合,而地又和上面风云来去的青天相配合。

因此我们决不能说:“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多么好!”因为单看这些东西,可能希望更好的东

西,但即使仅仅着眼于这些东西,我已经应该称颂你了,因为一切都在赞颂你,“地上所有

的蛟龙与诸渊,火与雹,雪与冰,遵行你的命令的狂飚,山岳与诸丘,果树与诸香柏,野兽

与诸牲畜,爬虫与飞鸟,人君与万民,首长与诸执法,少年与处女,老人与稚子都在赞颂”

①你的圣名。况且天上也在歌颂你、我们的天父:“你的天使,你的军旅,太阳太阴,发光

的星辰,天上之天与天上之水”,②都在赞颂你的圣名。我不再希望更好的东西了,因为我

综观万有之后,虽则看到在上的一切优于在下的一切,但我更进一步的了悟,则又看出整个

万有尤胜于在上的一切。    

  ①见《诗篇》148首7—12节。

②同上,1—5节。

十四


  谁不欢喜某一部分受造物,便是缺乏健全的理智,而我过去就是如此,因为在你所创造

的万物中,有许多使我嫌恶。可是我的灵魂,因为不敢对我的天父有所不满,便不肯把嫌恶

的东西视为同出你手,遂不免趋向两种实体的说法,但这也不能使我灵魂安定,因为它只能

拾取别人的唾余。等到我回头之后,又为我自己塑造了一个充塞无限空间的神,以为这神即

是你,把这神像供养在我心中,我的灵魂重又成为我自己搏塑的而为你所唾弃的偶像的庙

宇。但你在我不知不觉之中,抚摩我的头脑,合上我的眼睛,不让我的视觉投入虚幻,我便

有些昏沉,我的狂热已使我委顿了;及至苏醒后,便看见了无可限量的天父,迥异于过去的

所见,这已不是由于肉体的视力。


十五


  我再看其他种种,我觉它们都由你而存在,都限制于你的本体之内,但这种限制不在乎

空间,而在于另一种方式之下;你用真理掌握着一切,一切以存在而论、都是真实;如以不

存在为存在,才是错误。

  我又看出每种东西不仅各得其所,亦复各得其时;惟有你是永恒的存在,你的行动不是

开始于无量数时间之后,因为无论过去未来的一切时间,如果没有你的行动,不因你的存

在,这时间便不会去,也不会来。


十六


  我从经验体验到同样的面包,健康时啖之可口,抱病时食之无味;良目爱光亮,而病眼

则有羞明之苦;这是不足为奇的。你的正义尚且遭到恶人的憎恨,何况你所造的毒蛇昆虫

了,毒蛇昆虫本身也是好的,适合于受造物的下层。恶人越和你差异,便越趋向下流;越和

你接近,便越适应上层受造物。我探究恶究竟是什么,我发现恶并非实体,而是败坏的意志

叛离了最高的本体,即是叛离了你天父,而自趋于下流,是“委弃自己的肺腑”,①而表面

膨胀。    

  ①见《德训篇》10章9节。

十七


  我诧异我自己已经爱上了你,不再钟情于那些冒充你的幻像了;但我还不能一心享受天

主,我被你的美好所吸引,可是我自身的重累很快又拖我下坠,我便于呻吟中堕落了:这重

累即是我肉体的沾染。但对于你,我总记住着,我已绝不怀疑我应该归向于你,可惜我还不

能做到和你契合,“这个腐朽的躯壳重重压着灵魂,这一所由泥土搏成的居室压制着泛滥的

思想”。②我确切了悟“你的永能和你的神性虽非肉眼所可窥见,但观之于天地万物之中,

自能灼然辨识”。③我研求着将根据什么来衡量天地万物的美好,如何能使我对可变的事物

作出标准的评价,确定说:“这应该如此,那不应如此”;我又研究着我根据什么下这样的

断语的,我发现在我变易不定的思想之上,自有永恒不变的真理。    

  ②见《智慧书》9章15节。

  ③见《罗马书》1章20节。

    这样我逐步上升,从肉体到达凭借肉体而感觉的灵魂,进而是灵魂接受器官传递外来印

象的内在力量,也是禽兽所具有的最高威性。更进一步,便是辨别器官所获印象的判断力;

但这判断力也自认变易不定。因此即达到理性本身,理性提挈我的思想清除积习的牵缠,摆

脱了彼此矛盾的种种想像,找寻到理性所以能毫不迟疑肯定不变优于可变,是受那一种光明

的照耀——因为除非对于不变有一些认识,否则不会肯定不变优于可变的——最后在惊心动

魄的一瞥中,得见“存在本体”。这时我才懂得“你形而上的神性,如何能凭所造之物而辨

认洞见”,①但我无力凝眸直视,不能不退回到原来的境界,仅仅保留着向往爱恋的心情,

犹如对于无法染指的佳肴,只能歆享而已。    

  ①见《罗马书》1章20节。

十八


  我希望能具有享受你的必要力量,我寻求获致这力量的门路,可是无从觅得,一直到我

拥抱了“天父与人类之间的中保,降生成人的耶稣基督”,②他是“在万有之上,永受赞美

的天父”,③他呼唤我们,对我们说:“我是道路、真理、生命”,④他因为是“道成为血

肉”,⑤以自己的血肉作为我们的饮食——但这时我还没有取食的能力,——使你用以创造

万物的智慧哺乳我们的幼年。    

  ②见《新约·提摩太前书》2章5节。

③见《罗马书》9章5节。

④见《约翰福音》14章6节。

⑤见《约翰福音》1章14节。

    我的谦卑还不足以占有我的天父,谦卑的耶稣,这还不能领会他的谦卑所给我的教训。

因为你的道,永恒的真理,无限地超越着受造物的上层部分,他提拔服从他的人到他身边,

他用我们的泥土在下界盖了一间卑陋的居室,为了促使服从他的人克制自己,吸收他们到他

身边,治疗他们的傲气,培养他们的爱,使他们不至于依靠自身而走入歧途,使他们目睹卑

以自牧的神性在他们脚下,穿着我们的“皮衣”,①因而也能安于微贱,能废然自觉,俯伏

于神性之前,神性将起而扶掖他们。    

  ①见《创世纪》3章21节。

十九


  但我并不作如是想。我以为我的主基督不过是一个具有杰出的智慧、无与伦比的人物;

我以为特别由于他神奇地生自童贞女,对于轻视现世和争取不朽起了示范作用,他在天父对

于我们的计划中,享有教诲人类的非常威权。至于“道成为血肉”,②这一语的含义,我是

丝毫未曾捉摸到。我从圣经上有关基督的记载中,仅仅知道他曾经饮食、睡眠、行路、喜

乐、忧闷、谈话,知道他的肉体必须通过灵魂和思想和你的道结合。凡知道你的道是永恒不

变的,都知道这一点,我也照我能力所及知道这一点,并不有所怀疑。因为随意摆动肢体或

静止不动,有时感受情感的冲动有时感不到,有时说话表达明智的意见,有时沉默不语,这

一切都显示出灵魂和    

  ②见《约翰福音》1章14节。

    精神的可变性。圣经所载耶稣基督的事迹如有错误,则其余一切也有欺诳的嫌疑,人类

便不可能对圣经抱有得救的信心了。假使记载确实,则我在基督身上看到一个完整的人,不

是仅有人的肉体,或仅有肉体灵魂而无理性,而是一个真正的人,但我以为基督的所以超越

任何人,不是因为是真理的化身,而是由于卓越的人格,更完美地和智慧结合。

阿利比乌斯以为公教徒的相信天父取了血肉,不过相信基督是天父又是血肉,但没有灵

魂,因此也没有人的理性;同时阿利化乌斯坚信世世相传的基督一生事迹,如不属于一个具

有感觉理性的受造物,便不可能如此;因此他对于基督教的信仰抱着趑趄不前的态度;以后

他认识到过去的看法是阿波利那利斯派异端徒的谬论,因此欣然接受了公教信仰。

至于我呢,我是稍后才知道在“道成为血肉”一语的解释上公教信仰与福提努斯的谬论

决裂。公教对异端徒的谴责揭示了你的教会的看法和纯正的教义。“需要异端出现,才能使

历经考验的人在软弱的人中间显示出来”。①    

  ①见《哥林多前书》11章19节。

二十


  这时,我读了柏拉图派学者的著作后,懂得在物质世界外找寻真理,我从“受造之物,

辨识你形而上的神性”,②虽则我尚未通彻,但已认识到我灵魂的黑暗不容许瞻仰的真理究

竟是什么,我已经确信你的实在,确信你是无限的,虽则你并不散布在无限的空间,确信你

是永恒不变的自有者,绝对没有部分的,或行动方面的变易,其余一切都来自你,最可靠的

证据就是它们的存在。对于这种种我已确信不疑,可是我还太软弱,不能享受你。我自以为

明白,我高谈阔论,但如果我不在我们的救主基督内寻求出路,我不会贯通,只会自趋灭

亡。我遍体是罪恶的惩罚,却开始以智者自居,我不再涕泣,反而以学问自负。哪里有建筑

于谦卑的基础、基督上的爱,这些书籍能不能教给我呢?我相信你所以要我在读你的圣经之

前,先钻研这些著作,是为了使我牢记着这些著作所给我的印象;以后我陶熔在你的圣经之

中,你用妙手来裹治我的创伤,我能分辨出何者为臆断,何者为服膺,能知道找寻目的而不

识途径的人,与找寻通往幸福的天乡——不仅为参观而是为了定居下来——的道路,二者有

何区别。

  因为假如我先受你圣经的熏陶,先玩味你的圣经,然后接触到这些著作,这些著作可能

会推翻我诚信的基础;即使我的情感上能坚持所受到的有益影响,可能我会认为仅仅读这些

著作也能收到同样的效果。    

  ②见《罗马书》1章20节。

二十一


  我以迫不及待的心情,捧读着你的“圣神”所启示的崇高著作,特别是使徒保罗的著

作。过去我认为保罗有时自相矛盾,和《旧约》的律法、先知书抵触;这些疑难涣然冰释之

后,我清楚看出这些纯粹的言论绝无歧异之处,我学会了“战战兢兢地欢乐”。①    

  ①见《诗篇》2首11节。

    我开始下功夫,我发现过去在其他书籍

中读到的正确的理论,都见于圣经,但读时必须依靠你的恩宠,凡有所见,不应“自

夸,仿佛以为不是领受来的”,这不仅对于见到的应该如此,为了能够见到,也应如此,—

—因为,“所有一切,无一不是受之于天父”,①——这样,不仅为了受到督促而求享见纯

一不变的你,也为了治愈疾患而服膺不释。谁远离了你,不能望见你,便应踏上通向你的道

路,然后能看见你,占有你。因为一人即使“衷心喜悦天父的法律,可是在他肢体之中,另

有一种法律,和他内心的法律对抗,把他囚禁于肢体的罪恶法律之中”,②他将如何对付

呢?主啊,你是公义的,我们背道叛德,多行不义,“你的手沉重地压在我们身上”。③我

们理应交付于罪恶的宿犯,死亡的首领,因为是他诱惑我们,使我们尤而效之,离弃真理。

这样可怜的人能做什么?“谁能挽救他脱离死亡的肉体?”只有凭借你的恩宠,依靠我们的

主、耶稣基督,他是你的圣子,和你同属永恒,你“在造化之初”④创造了他,人世的统治

者在他身上我不到应死的罪名,把他处死;“我们的罪状因此一笔勾销”。⑤    

  ①见《哥林多前书》4章7节。

②见《罗马书》7章21,23节。

③见《诗篇》31首4节。

④见《旧约·箴言》8章22节。

⑤见《新约·歌罗西书》2章14节。

    以上种种,那些书籍中都未写出。在那些字里行间,没有悃款的气色,没有忏悔的眼

泪,也没有“你所喜爱的祭献,愤悱的精神,非深痛切的良心”,①更没有万民的救援,你

所许诺的圣城,“圣神”的保证,普渡人类的酒爵。所以那些书籍中,当然没有人歌唱:

“我的灵魂岂非属于天父吗?我的救援自他而来,因为他是我的天父,我的救援,我的堡

垒;我安然更不飘摇。”②读遍了那些书,谁也听不到这样的号召:“劳苦的人到我身边

来”。③他们藐视他的教诲,因为他是“良善心谦的”,④因为“你把这些事瞒住了聪明卓

见的人,而启示于弱小者”。⑤从丛林的高处眺望和平之乡而不见道路,疲精劳神,彷徨于

圹壤之野,受到以毒龙猛狮为首的逋逃者重重进逼是一回事;遵循着天上君王所掌管的,为

逃避天上兵役的人们所不敢拦劫的,——因为他们避开这条道路,犹如逃避刑罚一般——通

向和平之乡的道路,是另一回事。    

  ①见《诗篇》50首17节。

  ②见《诗篇》61首2—3节。

  ③见《马太福音》11章28节。

  ④同上。

  ⑤同上,11章25节。

    我读了自称“使徒中最小的一个”,保罗的著作,这些思想憬然回旋于我心神之中,这

时仰瞻你的神功伟绩,我不禁发出惊奇的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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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录

卷八


  我的天父,我愿回忆、诵说你对我的慈爱,借以表示我的感激。希望你的爱使我浃肌沦

髓,使我的骸骨说:“主,谁能和你相似?你解除了我的束缚,我要向你献上歌颂之祭。”

①我将叙述你怎样解除我的束缚,希望崇拜你的人们听了我的话,都能说:“愿主受颂扬于

上天下地;他的圣名是伟大而奇妙!”②你的话已使我铭之肺腑,你已四面围护着我。我已

确信你的永恒的生命,虽则我还“如镜中观物,仅得其仿佛”③;但我对于万物所由来的、

你的不朽本体所有的疑团已一扫而空。我不需要更明确的信念,只求其更加巩固。我的暂时

的生命依旧在动荡之中,我的心需要清除陈旧的酵母;我已经爱上我的“道路”,我的救

主,可是还没有勇气面向着崎岖而举足前进。    

  ①见《诗篇》115首16节。

  ②同上,75首2节。

  ③见《哥林多前书》13章12节。

    你启示我使我以为应向西姆普利齐亚努斯请益。我认为他是你的忠仆,在他身上显示出

你的恩宠。我听说他自幼即热心奉事你。这时他年事已高,他一生恪遵你的道路,我相信他

具有丰富的经验和广博的见识。事实确是如此。因此我愿意以我的疑难请他解决,请他就我

当时的心境,指示我适当的方法,为走你的道路。

  我看见教会中人才济济,各人有进修的方式。我已经讨厌我在世俗场中的生活,这生活

已成为我的负担。我先前热中名利,现在名利之心已不能催促我忍受如此沉重的奴役了。由

于我热爱你的温柔敦厚和你美轮美奂的住所,过去的尘情俗趣在我已不堪回首。但我对女人

还是辗转反侧,不能忘情。使徒并不禁止我结婚,虽则他劝我们更能精进,希望人人能和他

一样。不中用的我却选择了比较方便的行径;仅仅为了这一事,我便为其他一切缠扰得没精

打采,种种顾虑将我磨难,因我既已接受婚约的约束,对于我不愿承当的其他负担也必须配

合着夫妇生活而加以适应。

  我曾听到真理亲口说过:“有些人是为了天国而自阉的;可是谁能领受的,就领受

吧!”①“那些不认识天父的人,都是昏愚的人,因为他们徒见悦目的东西,而不识物之所

从来”。②我已经破除了这种昏愚,已能高出一筹,从万有的证据中找到你天父,我们的创

造者,找到你的“道”,与你同在的天父,与你同是唯一的天父,你因他而创造万物。    

  ①见《马太福音》19章12节。

  ②见《智慧书》13章1节。

    另有一种大逆不道的人,“他们虽然认识天父,却不当作天父去光荣他,感谢他”。①

我也曾堕入此种错误之中,你的手拯救我出来,把我安放在能治愈疾病的处所,因为你对人

说过:“诚信即是智慧”;“不要自以为聪明,因为谁自称为聪明,谁就成为愚蠢”。②我

已经找到了“明珠”,我本该变卖所有一切将它购进,而我还在迟疑不决。    

  ①见《罗马书》1章21节。

  ②同上,22节。


  我去谒见西姆普利齐亚努斯,对于蒙受你的恩宠而言,他是当时主教安布罗西乌斯的授

洗者,安布罗西乌斯也敬爱他犹如父亲一般。我向他讲述了我所犯错误的曲折情况。他听到

我读到柏拉图派的一些著作,这些著作是由已故罗马雄辩术教授维克托利努斯译成拉丁文

的,我曾听说维克托利努斯将近逝世之前信了基督教;当时西姆普利齐亚努斯向我道贺,因

为我没有涉猎其他满纸谰言的形而下的哲学著作,至于柏拉图派的学说,却用各种方式表达

天父和天父的“道”。接着他勉励我效法基督的谦卑,这种谦德是“瞒着明智的人而启示于

稚子的”;①他又向我追述维克托利努斯的事迹,他在罗马时和维克托利努斯非常投契;我

将他所讲述的传录出来,因为这事使我们兴奋地赞颂你所赐予的恩宠。这位维克托利努斯,

耆年博学,精通各种自由学术,而且批判过许多哲学著作,一时高贵的元老多出于他门下,

由于他对教育的卓越贡献,受到举世所公认的最大荣誉;人们在市场上建立他的纪念像;可

是一直到那时候,他还敬奉偶像,参加着罗马贵族和民众们举国若狂的亵渎神圣的淫祀,如

奥赛烈司、各种妖神和犬首人身的阿努俾斯,他们曾和“涅普顿、维纳斯、密纳发对抗”②

交战;罗马战胜他们后,反而向他们崇拜!老年的维克托利努斯多少年来用他惊人的口才充

任他们的护法,但他绝无顾虑地成为你的基督的奴隶,而你的泉水下的婴孩终于引颈接受谦

逊的轭,俯首接受十字架的耻辱。    

  ①见《马大福音》11章25节。

  ②见味吉尔《埃涅依斯》卷8,698句。

    主啊!“你使诸天下垂,你亲自陟降,你一触山,而山岳生烟”,③你用什么方法进入

这样一个人的心灵中呢?

西姆普利齐亚努斯说,维克托利努斯读了圣经,又非常用心地钻研基督教的各种书籍。

他私下对西姆普利齐亚努斯真心地说:“你知道吗?我已是基督的信徒了!”西姆普利齐亚

努斯回答说:“除非我看见你在基督的圣堂中,我不相信、我也不能认为你是信徒。”他便

笑着说:“那末墙壁能使人成为信徒了!”他屡次说自己是信徒,西姆普利齐亚努斯屡次作

同样的答复,而他也屡次重复墙壁的笑话。其实他是害怕得罪朋友们,害怕得罪那些傲慢的

魔鬼崇拜者,害怕他们从巴比伦城上,犹如从尚未被天父砍断的黎巴嫩的香柏树梢上对他仇

视而加以打击。但他经过熟读深思,打定了坚定的主意,他担心自己害怕在人前承认基督,

基督也将在天父的使者之前不认识他;他觉得自己以你的“道”自卑自贱的奥迹为耻辱,而

对于自己效法傲魔,举行魔鬼的淫祀却不以为耻,这种行径真是荒谬绝伦。因此他对于诞妄

之事,便无所惶虑,而在真理之前深觉惭愧。所以突然对西姆普利齐亚努斯说:“我们一起

往圣堂中去;我愿意成为基督徒!”西姆普利齐亚努斯自言这事出乎他意料之外。便喜不自

胜,陪他去了。他学习了基本教义后,不久就要求领受使人重生的“洗礼”;此事在罗马引

起了惊愕,教会却只是欢忭。骄傲的人们看到了是愤恨、切齿,怒火中烧;但是,主啊,为

你的仆人,你是他的希望,他已不再措意于那种虚妄欺诬的疯狂了。    

  ③见《诗篇》143首5节。

    最后信仰宣誓的时刻到了。在罗马,誓文有一定格式,凡将受洗礼的人事先将誓文记

住,届时站在高处,向教友群众朗诵。那时神职人员请维克托利努斯采用比较隐秘的方式,

凡比较胆怯怕羞的人往往得乐取这种方式,但维克托利努斯宁愿在神圣的群众之前表示自己

的得救。他以为他所教的雄辩术与救援无关,尚且公开讲授,不怕在疯狂的人群之前发挥自

己的见解,那末更何惮于在你的驯顺的羊群前宣布你的言论?因此他上台宣誓了,听众认识

他的,都在相互指称他的名字,带着低低的赞叹声。可是谁不认识他呢?在皆大欢喜中,可

以听到勉强抑制的欢呼:“维克托利努斯!维克托利努斯!”大家一看见他登台,欢欣鼓舞

的情绪突然爆发了,但很快就肃静下来,都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带着非常的信心,朗朗诵

读着真实的信仰誓文。大家都想拥抱他,把他迎接到自己心中。的确大家都用敬爱和欢乐的

双手去拥抱他。



  好天父啊!人们对于一个绝望的灵魂从重大的危险中获得救援,比了始终有得救希望或

遭遇寻常危险的灵魂,更觉得快乐,这种心情从何而来的呢?你,慈悲的父亲,你也“对于

一个罪人悔改,比较对九十九个不用悔改的义人更欢喜。”①我们怀着极大的喜悦,听得牧

人找到迷途的羊,欢欢喜喜的负荷在肩上而归,和妇人在四邻相庆中把找到的一块钱送回你

的银库中。读到你家中的幼子“死而复生,失而复得”,我们也为之喜极而涕,来参加你家

庭的大庆。这是你在我们心中,在具有圣爱的神圣天使心中所享的快乐,因为你是始终不变

的,你永永不变地注视着一切有起有讫、变化不定的事物。    

  ①见《新约·路加福音》15章7节。

    人们对于所爱的东西失而复得,比了保持不失感到更大的快乐,这种心情究竟从何而来

的呢?许多事例证明这一点,一切都提出证据,叫喊说:“确然如此”。战胜的元首举行凯

旋礼,如果不战,不会胜利;战争中危险愈大,则凯旋时快乐也愈甚。航海者受风浪的簸

弄,受复舟的威胁,都胆战心惊等待与波臣为伍,忽然风浪平息,过去的恐怖换取了这时欣

慰。一个亲爱的人害病,脉息显示他病势严重,希望他转好的人们,心中是和他一起害病。

等到病势减极,虽则元气尚未恢复,还不能行走,但人们所感到的愉快绝不是他未曾患病、

健步行走时所能感觉的。人生愉快的心情,不仅来自突然的、出乎意外的遭遇,也来自预定

的、自寻的烦恼。一人不先感到饥渴,便享受不到饮食的乐趣。酒鬼先吃些咸涩的东西,引

起舌根的不快,然后饮酒时酣畅地消除这种苦味。习惯规定订婚后不立即结婚,使未婚夫经

过一个时期的想望,成婚后对妻子更加爱护。

  对于可耻的、卑鄙的乐趣是如此;对于许可的、合法的快乐是如此;对于最真诚的、正

当的友谊也是如此;甚至对于儿子的“死而复生、失而复得”也不例外;无论哪种情况,事

前忧患愈重,则所得快乐也愈大。

  主,我的天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你自己是永恒的快乐,而在你周围的受造物也

以你为快乐。但为何自然界的一部分有消长逆顺的不同?是否上及九天,下至九渊,前乎邃

古之初,后至世纪之末,天使之尊,虫蚁之贱,自第一运动至最后运动,你安排着各类的美

好以及一切合理的工程,使之各得其所,各得其时,事物必然有此情况?确然如此,你真是

高于九天,深于九渊!你从不离开我们,可是我们要回到你身边是多么困难!



  主,请你促醒我们,呼唤我们,熏炙我们,提撕我们,融化我们,使我们心悦诚服,使

我怀着炽热的心情向你追踪。不是有许多人从更深于维克托利努斯的昏昧黑暗中回到你身边

吗?他们靠近你,便获得光明,受到照耀;获得了光明,也就获得了成为你的子女的权利。

这些人的事迹不如维克托利努斯为大众所熟悉,知道的人也不如那样高兴。因为大家欢喜,

于是大家也更加高兴,相互之间能发出声应气求的热情。所以声名赫奕的人能挈带人们趋受

得救的恩宠;他们是先觉,别人自会效其所为。为此,比他们更先进的人,当然也感到极大

的兴奋,因为他们的快乐并非仅仅为了少数有名望的人。

  在你的居处,绝对没有贫富贵贱的畛域。你反而“拣选了世上的弱者,使那些强有力者

自感羞愧,拣选了世上的贱者和世俗所认为卑不足道而视若无物者,使有名无实者归于乌

有”。①但使徒中最小的一位,你通过他的喉舌发出上面这些话的,他战胜了总督保罗的骄

傲,使之接受你的基督的轻轭,降为天地大君的庶民;他为了纪念这一伟大卓越的胜利,愿

意把自己的原名扫罗改为保罗②。譬如敌人对某一人控制得越厉害,而且利用这人进而控制

更多的人,则敌人在这人身上遭到的失败也越严重。大人先生们,由于他们的声望,更是受

敌人控制的目标,敌人正可利用他们控制更多的人。你的孩子们想到维克托利努斯的心过去

如何为魔鬼所掌握,视为不可攻克的堡垒,魔鬼利用他的口舌作为锐利的强弩,射死了多少

人,而现在目睹我们的君王捆缚了这个力士,把他的器械收缴,洗炼之后,成为“合乎主

用,准备盛置各种善事”③的宝器,不是更该手舞足蹈吗?    

  ①见《哥林多前书》1章27节。

  ②事见《使徒行传》13章7—12节。

  ③见《提摩太后书》2章21节。


  你的仆人西姆普利齐亚努斯讲完了维克托利努斯的故事后,我是满心想效法他,这正是

西姆普利齐亚努斯讲述这故事的目的。他又附带说,犹利安帝①在位时,明令禁止基督徒教

授文学和雄辩术,维克托利努斯遵照法令,宁愿放弃信口雌黄的教席,不愿放弃你“使婴儿

的唇舌伶俐善辩”②的圣“道”。我以为他的运气不下于他的毅力,因为他能以全部时间供

献于你了。我是叹息想望着这样的安闲时间。我并不为别人的意志所束缚,而我自己的意志

却如铁链一般的束缚着我。敌人掌握着我的意志,把它打成一条铁链紧紧地将我缚住,因为

意志败坏,遂生情欲,顺从情欲,渐成习惯,习惯不除,便成为自然了。这些关系的连锁—

—我名之为铁链——把我紧缠于困顿的奴役中。我开始萌芽的新的意志,即无条件为你服

务,享受你天父,享受唯一可靠的乐趣的意志,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压伏根深蒂固的积习。

这样我就有了一新一旧的双重意志,一属于肉体,一属于精神,相互交绥,这种内哄撕裂了

我的灵魂。    

  ①犹利安(约331—363),361年为罗马皇帝,世称“叛教者”。

  ②见《智慧书》10章21节。

    从亲身的体验,我领会了所谈到的“肉体与精神相争,精神与肉体相争”③的意义。我

正处于双重战争之中,但我更倾向于我所赞成的一方,过于我所排斥的一方。因为在我所排

斥的一方,更可以说我并非自觉自愿地做而大部分出于勉强承受。习惯加紧向我进攻,这也

未尝不是我自己造成的,因为我是自愿走到我所不愿去的地方。惩罚跟着罪恶,这也是理所

当然的,谁能提出合法的抗议?我过去往往以为我的不能轻视世俗而奉事你是由于我对真理

认识尚未足够,我也不能用这种假定来推卸罪责,因为我已确切认识真理。我还和世俗牵连

着,不肯投到你麾下,我的害怕消除牵累,无异于人们害怕沾惹牵累。    

  ③见《新约·加拉太书》5章17节。

    世俗的包袱,犹如在梦中一般,柔和地压在我身上;我想望的意念,犹如熟睡的人想醒

寐时所作的挣扎,由于睡意正浓而重复入睡。谁也不愿意沉沉昏睡,凡头脑健全的人都愿意

醒着。但四体非常疲乏时,往往想多睡片刻。即使起身的时间已到,不宜再睡,可是还有些

依依不舍。同样,我已确知献身于你的爱比屈服于我的私欲更好。前者使我服膺,驯服了

我;后者使我依恋,缠绕着我。你对我说:“你这睡着的人,应当醒过来,从死中复活,基

督就要光照你了。”①我是没有一句话回答你。你处处使我看出你所说的都真实可靠,真理

已经征服了我,我却没有话回答,只吞吞吐吐、懒洋洋的说:“立刻来了!”“真的,立刻

来了!”“让我等一会儿。”但是“立刻”,并没有时刻;“一会儿”却长长地拖延下去。

我的内心喜爱你的法律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我肢体中另有一种法律,和我心中的法律交

战,把我掳去,叫我顺从肢体中犯罪的法律。”②犯罪的法律即是习惯的威力,我的心灵虽

然不愿,但被它挟持,被它掌握;可惜我是自愿入其彀中,所以我是负有责任的。我真可

怜:“除了通过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依靠你的恩宠外,谁能救我脱离这死亡的肉身?”②    

  ①见《以弗所书》5章14节。

  ②见《罗马书》7章22—25节。


  我将叙述你怎样解除了紧紧束缚着我的淫欲与俗务的奴役:主啊,我的救援,我的救

主,我将称颂你的圣名。

  我照常生活着,但我的苦闷有增无已,我天天向你叹息,每逢压在我身上使我呻吟的事

务外,一有余暇,便经常到圣堂中去。阿利比乌斯和我在一起,他第三次担任法律顾问后,

已经停止这方面的事务,这时正好闲着,等待机会再出售他的法律顾问,和我出售雄辩术一

样——如果这种技术可能有人请教的话。内布利提乌斯为了我们的友谊而自愿牺牲,担任凡

莱公都斯的助教。凡莱公都斯是我们最知己的朋友,米兰人,在米兰教授文法;他希望,而

且以朋友的名义要求我们中间有一人能赤胆忠心地帮助他,因为他觉得非常需要。内布利提

乌斯的所以如此,并非为了利益,——照他的才学,如果他愿意的话,能找到更好的出路—

—这位非常忠厚、非常和气的朋友,为了体贴我们,不愿拒绝我们的要求。他办事非常谨

慎,避免世俗场中那些大人物的赏识,因此也避免了这方面可能带来的麻烦,他愿意保持精

神的自由,尽量取得空余的时间,以便对于智慧进行研究、阅读或讨论。

  一天,我和阿利比乌斯在家——内布利提乌斯外出,原因我已记不起来了——有一位客

人,名蓬提齐亚努斯,访问我们;他是非洲人,是我们的同乡,在宫中担任要职:我已记不

起他向我们要求什么。我们坐下来交谈着。他偶然注意到在我们面前一张安放玩具的桌子上

有一本书,他拿了过来,翻开一看,是使徒保罗的书信。当然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本

来想是我教学用的一本书。他含笑望着我,向我道贺,对于他意外发现在我跟前仅有的这一

本书表示惊讶。他是一个热心的教友,经常到圣堂中去,跪在你、我们的天父之前作长时的

祈祷。我对他说,我现在特别致力研究这书。他便向我讲起埃及隐修士安东尼①的事迹,安

东尼的名字早已盛传于你的仆人之中,但直到那时,我们还是初次听到。他知道这情况后,

即在这题目上,把这样一个伟大人物介绍给我们这些少见多怪的朋友,他也不免诧异我们的

孤陋寡闻。我们听了自然不胜惊奇,竟在这样近的时代,就在我们的并时,你的灵异的迹象

在纯正的信仰中,在公教会内显示了确切不移的证据。对于如此伟大的事迹,我们大家同声

惊叹,而他却纳罕我们的懵懂无知。    

  ①安东尼(约251—约356),古代基督教著名的隐修士。

    他谈到了许多隐修院,谈到隐修士们德行的馨香如何上达天庭,如何在旷野中结出丰盛

的果实;这一切为我们都是闻所未闻的。而且就在米兰城外,有安布罗西乌斯创办的一所隐

修院,院中住满了热心的隐修士,我们也从未得知。蓬提齐亚努斯讲得娓娓不倦,我们穆然

静听。他又讲到某一天,在特里尔城中,那天午后皇帝来观马车竞赛,他和同事三人在城墙

附近一个花园中散步,他们四人分作两起,蓬提齐亚努斯和一人是一起,其余两人又是一

起,各自信步闲行。其余两人走向一间小屋,屋中住着你的几位仆人,是“天国为他们所

有”①的神贫者。这两人进入屋中看见一卷安东尼的传记。其中一人取而阅读,顿觉惊奇、

兴奋,一面读,一面想度如此生活,预备放弃官职,为你服务。这两人都是皇帝的近臣。而

此人竟然勃发神圣的热情,感到真纯的悔恨,睁眼注视着他的朋友说:“请你告诉我,我们

如此殚心竭力,希望达到什么目标?我们究竟追求什么?我们为谁服务?我们在朝廷供职,

升到‘凯撒之友’②,不是荣宠已极吗?即使幸获这种职位,也不是朝乾夕惕,充满着危险

吗?真的,冒了很大危险,不过为了踏上更大的危险!况且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呢?不如为

‘天父之友’,只要我愿意,立即成功了。”

  他说这些话时,正处于新生命诞生的紧张阶段中。他的目光回到书本上,他继续读下

去,他的内心正在变化;只有你能明鉴。他遗世绝俗的意志很快就表现出来。他读此书时,

思潮起伏汹涌,他望准了更好的方向,当机立断,已经成为你的人了。他对他朋友说:“我

已将我的功名意愿毅然斩断,我已决定奉事天父了。此时,此地,我即实行。如果你不同情

于我,则不要阻止我。”那一位回答说,愿和他同享这种赏报,分担这项工作。他们已经属

于你了。他们放弃了所有一切,追随你,用了必要的代价,共同起造救生的宝塔。    

  ①见《马太福音》5章3节。

  ②“凯撒之友”在罗马帝制时代,形成一个特殊阶层,往往担任最重要的职位。

    这时,篷提齐亚努斯和另一位正在花园另一部分散步,开始找寻他们两人,找到后,催

促他们回去,因为天色已晚。两人便告诉他们自己打下什么主意和计划,又说明了这种愿望

产生的经过,表示已经下了决心,要求他们如果不愿参加,则亦不要阻挠。蓬提齐亚努斯

说,他自己和那一位朋友虽与这两人分道扬镳,但不免泣下沾襟,同时向他两人祝贺,并请

他们代为祈祷,便带着一颗人世的功名心回到朝中,那两人却逊心天上,从此栖隐于小屋之

中。

  那两人都已订婚,两位未婚妻听到这消息后,便也守贞不字,献身于天父。



  蓬提齐亚努斯讲了这些事。主啊!在他谈话时,你在我背后拉着我,使我转身面对着自

己,因为我背着自己,不愿正视自己;你把我摆在我自己面前,使我看到自己是多么丑陋,

多么委琐龌龊,遍体疮痍。我见了骇极,却又无处躲藏。我竭力想逃避我的视线,而蓬提齐

亚努斯还在讲述他的故事,你又把我按在我面前,强我去看,使我猛省而痛恨我的罪恶。

我认识了,但我闭上眼睛,强自排遣,于是我又淡忘了。

  当时,我越佩服他们两人能激发有益的热情,贡献全身,听凭你治疗,相形之下,越觉

得自己的可耻,便越痛恨自己。从我十九岁那年读了西塞罗的《荷尔顿西乌斯》一书引起我

对智慧的爱好后,多少年月悠悠过去了——大约十二年——我始终留连希冀于世俗的幸福,

不致力于觅取另一种幸福,这种幸福,不要说求而得之,即使仅仅寄以向往之心,亦已胜于

获得任何宝藏,胜于身践帝王之位,胜于随心所欲恣享淫乐。可是我这个不堪的青年,在我

进入青年时代之际已没出息,那时我也曾向你要求纯洁,我说:“请你赏赐我纯洁和节制,

但不要立即赏给。”我怕你立即答应而立即消除我好色之心,因为这种病态,我宁愿留着忍

受,不愿加以治疗。我又走上狂悖迷信的邪路,但对于这种迷信,我本无真实信心,不过以

为较优于其他理论,而所谓其他,我却无意诚求,只不过抱着敌对的态度加以攻击。

  我自以为我的趑趄不前,不肯轻视世俗的前途而一心追随你,是由于我没有找到确切的

南针,来指示我的方向。但时间到了;我终于赤裸裸地暴露在我面前,我的良心在谴责我:

“你还有什么话说?你一直借口找不到明确的真理,所以不肯抛弃虚妄的包袱。现在你可明

确了,真理在催迫你,只要你脱卸负累,自会生翅高飞,已不必辛苦探索,更无须再费一二

十年的深思熟虑了。”

  我的心灵在腐蚀着,蓬提齐亚努斯讲述时,我感到非常可怕的羞愧。他讲完后,办好了

应办的事,告辞而去。我以心问心,自怨自艾,我对我自己什么话没有说过?我思想的鞭策

为了催促我努力跟随你曾多少次打将下来?我倔强,我抗拒,并不提出抗拒的理由。理由已

经说尽,都已遭到驳斥。剩下的只是沉默的恐惧,和害怕死亡一样,害怕离开习惯的河流,

不能再畅饮腐败和死亡。



  当我和我的灵魂在我的心境中发生剧烈的争哄时,我的面色我的思想也同样紧张,我冲

到阿利比乌斯那里,叫喊道:“我们等待什么?你没有听到吗?那些不学无术的人起来攫取

了天堂,我们呢?我们带着满腹学问,却毫无心肝,在血肉中打滚,是否他们先走一步,我

们便耻于跟随他们?不是更应该惭愧自己没有跟随吗!”

  我对他大概说了这一类的话,我激动的情绪将我从他面前拉走;他不作声,惊愕地望着

我。我的话不同于寻常。我的额,我的面颊,我的眼睛,我的气色,我说话的声音,比我的

言语更表示出我内心的冲动。

  我们的寓所有一个小花园,屋子和花园都听凭我们使用,因为屋主并不住在那里。我内

心的风暴把我卷到花园中。那里没有人来阻止我自己思想上的剧烈斗争;斗争的结局,你早

已清楚,我那时并不知道。但这种神经失常有益于我;这种死亡是通向生命。那时我了解我

的病根在哪里,却不知道不久就要改善。

  我退到花园中,阿利比乌斯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我后面。即使有他在身边,我依旧觉得我

是孤独的。况且他看见我如此情形,能离我而去吗?

我们在离开屋子最远的地方坐定下来。我的内心奔腾澎湃着愤慨的波涛,恨自己为何不

追随你的意志,接受你的约法;我的天父,我全身骨胳都对此发出呼号,它们的歌颂声上彻

云霄。为达到这目的地,并不需要舟楫车马,甚至不需要走像从我们所生之处到屋子那样短

短的一段路程。因为走往那里,甚至到达那里,只需愿意去,抱有坚强而完整的意志,而不

是只有半身不遂,左右摇摆,半起半仆,半推半就,挣扎争抗的意志。

  正在心烦意乱之际,我的手足作出许多动作,这些动作,如果一人手足残缺,或手足被

束缚着,或四肢乏力,或因其他原因而不能动弹,则即使要做也没有这能力。我搔头,敲

额,抱膝,这些动作是因为我要,才做出来。假如手足不听我指挥,那末即使我要做也做不

到。这一方面,有许多动作,我的意愿和动作是不一致的。但另一方面,我又不做那些我以

非常热烈的意愿所想望的事,这些事,只要我愿意做,立刻就能做;只要我真正愿意,就能

如愿以偿;这一方面,能力和意愿是一致的;愿意即是行动。但我并不行动。我的肉体很容

易听从灵魂的驱使,念头一转,手足跟着动了;我的灵魂却不容易听从自己的意志,完成重

大的愿望。



  哪里来的这种怪事?原因何在?请你的慈爱照耀我,使我盘问一下人类所负担的神秘惩

罚,和亚当子孙潜在的苦难,如果它们能答复我的话。这种怪事哪里来的?原因何在?灵魂

命令肉体,肉体立即服从;灵魂命令自己,却抗拒不服。灵魂命手动作,手便应命而动,发

令和执行几乎不能区分先后,但灵魂总是灵魂,手是属于肉体的。灵魂命令灵魂愿意什么,

这是命令自己,却不见动静。这种怪事哪里来的呢?原因何在?我说,灵魂发令愿意什么,

如果灵魂不愿,便不会发令,可是发了命令,却并不执行。

  其实灵魂并不完全愿意,所以发出的命令也不是完全的命令。命令的尺度完全符合愿意

的尺度,不执行的尺度也遵照不愿意的尺度,因为意志下令,才有意愿,这意愿并非另外一

物,即是意志本身。于此可见,灵魂不是以它的全心全意发出命令,才会令出不行。如果全

心全意发出命令,则即无此命令,意愿亦已存在。因此意志的游移,并非怪事,而是灵魂的

病态。虽则有真理扶持它,然它被积习重重压着,不能昂然起立。因此可见我们有双重意

志,双方都不完整,一个有余,则一个不足。



  我的天父,有人以意志的两面性为借口,主张我们有两个灵魂,一善一恶,同时并存。

让这些人和一切信口雌黄、妖言惑众的人、一起在你面前毁灭!这些人赞成这种罪恶的学说

真是败类。倘使他们能接受正确的见解,和坚持真理的人一心一德,自然会变恶为善。那末

我们便能用使徒保罗的话对他们说:“从前你们是黑暗,如今在主里面成为光明。”①他们

不愿“在主里面”,想在自己身内成为光明,以为灵魂的本体即是神的本体,这样便加深了

他们的黑暗,他们由于这种滔天的傲慢,所以和你“照耀入世之人”②的真光距离更远了。

你们该考虑你们所说的话,该自知惭愧,“快靠拢他,你们必将受到光照,你们便不会面红

耳赤了!”③    

  ①见《以弗所书》5章8节。

  ②见《约翰福音》1章9节。

  ③见《诗篇》33首6节。

    在我考虑是否就献身于我的主、天父时,我本已有此计划,愿的是我,不愿的也是我,

都是我自己。我既不是完全愿意,也不是完全不愿意。我和我自己斗争,造成了内部的分

裂,这分裂的形成,我并不情愿;这并不证明另一个灵魂的存在,只说明我所受的惩罚。造

成这惩罚的不是我自己,而是“盘据在我身内的罪”,①是为了处分我自觉自愿犯下的罪,

因为我是亚当的子孙。    

  ①见《罗马书》7章17节。

    如果有多少彼此对立的意愿,便有多少对立的本性,那末一人身上不仅有两个本性,该

有许多本性。一人在考虑是否去开会,②或是去看戏,他们便说:“那不是两个本性吗?一

个向善,一个向恶。否则这种敌对意愿的迷罔从哪里来的呢?”我说,这两个意愿,一个要

到他们那里去,一个要去看戏,都是坏的。但摩尼教徒认为要到他们那里去是个好主意。那

末,假如我们的人也在两种意愿对立之下犹豫不决,考虑是否去看戏,还是到圣堂中去,摩

尼教徒也将迟疑而难于置答了。因为他们或是承认——他们是不肯承认的——到圣堂中去,

和领受了圣事的人经常到圣堂中去一样,是出于好的意志;或是承认一个人身上存在两个对

立的坏的本性,两个坏的意志;那末他们所说的一善一恶,是不正确的;或是他们将归向真

理,不再否认一人在考虑时,是一个灵魂在两种意愿之间摇摆不定。    

  ②按指摩尼教徒的集会,本节是针对摩尼教而言。

    因此,希望他们感觉一人身上有彼此对立的双重意志时,不再主张有一善一恶两个对立

的灵魂,具有两种对立的本体,来自两个对立的本原。你,真实无妄的天父,你是反对他们,

驳斥他们,揭露他们:一人有两个坏主意,譬如一人考虑用毒药或用武器去杀人;强占这一

家或那一家的田地;财色不能兼得时,考虑花大量金钱去享乐,还是一毛不拔做守财奴;又

如两种娱乐在同一天举行,考虑去看戏还是去看赛车;还可以加上第三个主意:如有机会,

到别人家中去偷东西;或是第四个主意:如果有同样的机会,去和人幽会;这些机会如果同

时来到,都合他的心意,但不能同时进行,这样那人的灵魂就被四种或更多的对立意志所脔

割,因为人们的欲望简直太多了!但摩尼教徒对这一大批不同的本性往往只字不提!

  对于好的意志也是如此。如果我问他们:“爱读使徒的书信好不好?欣赏一篇庄严的圣

诗好不好?解释《福音》好不好?”他们一定说:“好。”那末,如果同时欢喜这一切,我

们的心不是被不同的意志东拉西扯吗?这些意愿都好,可能彼此相持不让,直至我选择其中

之一,使分歧的意志成为统一。

  同样,永远的真福在上提携我们,而尘世的享受在下控引我们,一个灵魂具有二者的爱

好,但二者都不能占有整个意志,因此灵魂被重大的忧苦所割裂;真理使它更爱前者,而习

惯又使它舍不下后者。


十一


  我被这种心疾折磨着,我抱着不同于寻常的严峻态度责斥我自己,我在束缚我的锁链中

翻腾打滚,想把它全部折断。这锁链已经所剩无几,可是依旧系絷着我。主,你在我心坎中

催迫我,你严肃的慈爱用恐惧悔恨的鞭子在加倍地鞭策我,不使我再松动不去拧断剩下的细

脆的链子,任凭它获得新的力量,把我更加牢牢束缚。

  我在心中自言自语说:“快快解决吧!快快解决吧!”我的话似已具有决定性,即欲见

之行事,可是还不下手;我并不回到过去的复辙,但站在边缘上喘息。我再鼓足勇气,几乎

把握到了,真的几乎得手了,已经到了手掌之中,入我掌握了。不,不,我并没有到达,并

没有到手,并没有掌握;我还在迟疑着,不肯死于死亡,生于生命:旧业和新生的交替,旧

的在我身上更觉积重难返;越在接近我转变的时刻,越是使我惶恐,我虽并不因此却步,但

我不免停顿下来了。

  拖住我的是那些不堪的、浪荡虚浮的旧相好;它们轻轻地扯我肉体的衣裙,轻轻地对我

说:“你把我们抛开了吗!”

  “从此以后,我们不再和你一起了!”“从此起,这些、那些,为你都不许可了!”我

把“这些,那些”包括它们所暗示的一切,我的天父啊,它们暗示些什么呢?求你的慈爱把

这一切从你仆人的灵魂中全部扫除出去!多么丑恶,多么可耻!它们的声音,我听见的还不

到一半,因为它们不是面对着我,肆无忌惮地反对我,而是好像在我背后窃窃私语,见我要

走,便偷偷拉我,想叫我回过头来。它们拉住我,因为我犹豫不肯就走,不肯对它们毅然决

绝,奔向呼唤我的地方去;我的强悍的习惯在对我说:“你以为没有这一切,你能生活下

去?”

  但这句话已经说得没精打采了。因为在我前面,我害怕去的那一面,呈现着纯洁庄严的

节制,明朗而肃穆地微笑着,庄重地邀请我上前,向我伸出充满着圣善的双手,准备接纳

我,拥抱我。那里有多少儿童,多少青年,多少年龄不同的人,有可敬的节妇,有老年的贞

女,在这些人身上,节制并非没有生息,因主的照临,使她儿女成行,欢聚膝下。

  节制的美德好似在笑我,这是出于鼓励的嘲哂;它似乎在对我说:“这些孩子,这些女

子能做的,你不能吗?他们所以能如此,岂是靠自己而不是在天父之内?他们的天父把我赏

给他们。为何你要依仗自己而不能安定?把你投向天父,不要害怕;天父不会缩手任凭你跌

倒;放心大胆地投向他,他自会接纳你,治疗你。”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因为我还听见那些

不堪的唧唧哝哝的私语,我依然若往若还,游移不决。“节制”好像重新对我说:“对于你

在世间所有秽恶的肉体,你不要听其盅惑,由它去受屈辱,去受磨炼。它所说的乐趣,决不

能和你的天父的法律相比。”这些争执在我心中搅扰,正是我与我的决斗。阿利比乌斯傍我

而坐,静静地等待着我这次异乎异常的内心冲动的结局。


十二


  我灵魂深处,我的思想把我的全部罪状罗列于我心目之前。巨大的风暴起来了,带着倾

盆的泪雨。为了使我能嚎啕大哭,便起身离开了阿利比乌斯,——我觉得我独自一人更适宜

于尽情痛哭——我走向较远的地方,避开了阿利比乌斯,不要因他在场而有所拘束。

  我当时的情况,他完全看出,因为我不知道说了什么话,说时已是不胜呜咽。我起身

后,他非常诧异,留在我们并坐的地方。我不知道怎样去躺在一棵无花果树下,尽让泪水夺

眶而出。这是我向你奉上的,你理应哂纳的祭献。我向你说了许多话,字句已记不起,意思

是如此:“主啊,你的发怒到何时为止?请你不要记着我过去的罪恶。”①我觉得我的罪恶

还抓住我不放。我呜咽着喊道:“还要多少时候?还要多少时候?明天吗?又是明天!为何

不是现在?为何不是此时此刻结束我的罪恶史?”    

  ①见《诗篇》78首5,8节。

    我说着,我带着满腹辛酸痛哭不止。突然我听见从邻近一所屋中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

—我分不清是男孩子或女孩子的声音——反复唱着:“拿着,读吧!拿着,读吧!”立刻我

的面色变了,我集中注意力回想是否听见过孩子们游戏时有这样几句山歌;我完全想不起

来。我压制了眼泪的攻势,站起身来。我找不到其他解释,这一定是神的命令,叫我翻开书

来,看到哪一章就读哪一章。我曾听说安东尼也偶然读福音,读到下面一段,似乎是对他说

的:“去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你积财于天,然后来跟随我”。②这句话使他立即归向

你。    

  ②见《马太福音》19章21节。

    我急忙回到阿利比乌斯坐的地方,因为我起身时,把使徒的书信集留在那里。我抓到手

中,翻开来,默默读着我最先看到的一章:“不可耽于酒食,不可溺于淫荡,不可趋于竞争

嫉妒,应被服主耶稣基督,勿使纵恣于肉体的嗜欲。”①我不想再读下去,也不需要再读下

去了。我读完这一节,顿觉有一道恬静的光射到心中,溃散了阴霾笼罩的疑阵。    

  ①见《罗马书》13章13节。

    我用手或其他方法在书上作一标记,合上书本,满面春风地把一切经过告诉阿利比乌

斯。他也把他的感觉——我也不知道——告诉我。他要求看我所读的一节。我指给他看。他

接着再读下去,我并不知下文如何。接下去的一句是:“信心软弱的人,你们要接纳他。”

②他向我说,这是指他本人而言的。这忠告使他坚定于善愿,也正是符合他的优良品性,我

早已望尘莫及的品性。他毫不犹豫,一无纷扰地和我采取同一行止。    

  ②同上,14章1节。

    我们便到母亲那里,把这事报告她。她听了喜形于色。我们叙述了详情细节,她更是手

舞足蹈,一如凯旋而归,便向你歌颂,“你所能成全于我们的,超越我们的意想,”③因为

她看到你所赐与我的远远超过她长时期来哀伤痛哭而祝祷的。你使我转变而归向你,甚至不

再追求室家之好,不再找寻尘世的前途,而一心站定在信仰的金科玉律之中,一如多少年

前,你启示她我昂然特立的情景。她的哀伤一反而成为无比的喜乐,这喜乐的真纯可爱远过

于她所想望的含饴弄孙之乐。    

  ③见《以弗所书》3章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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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录

卷九


    “主,我是你的仆人,我是你的仆人,你的婢女的儿子。你解放了我的束缚,我要向你

献上谢恩之祭。”①请使我的心和我的唇舌歌颂你,使“我的四体百骸说:主,谁能和你相

比?”②请你答复我,请你“对我的灵魂说:我是你的救援。”③我是谁?我是怎样一个

人?什么坏事我没有做过?即使不做,至少说过;即使不说,至少想过。但你,温良慈爱的

主,你看见死亡深入我的骨髓,你引手在我的心源中疏沦秽流。我便蠲弃我以前征逐的一

切,追求你原来要的一切。

    但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我的自由意志在哪里?从哪一个隐秘的处所刹那之间脱身而出,

俯首来就你的温柔的辕轭,肩胛挑起你的轻松的担子?耶稣基督,“我的依靠,我的救

主!”④我突然间对于抛弃虚浮的乐趣感到无比的舒畅,过去惟恐丧失的,这时却欣然同它

断绝。    

  ①见《诗篇》115首16—17节。

    ②同上,34首10节。

    ③同上,3节。

    ④同上,18首15节。

    因为你,真正的、无比的甘饴,你把这一切从我身上驱除净尽,你进入我心替代了这一

切。你是比任何乐趣更加浃洽,但不为血肉之躯而言;你比任何光彩更明粲,比任何秘奥更

深邃,比任何荣秩更尊显,但不为自高自大的人。这时我的心灵已把觊觎和营求的意念、淫

佚和贪猾的情志从万端纷扰中完全摆脱;我向你,我的光明,我的财产,我的救援,我的

主、天父,我向你倾泻胸臆。



    “在你鉴临之下”①,我决定不采取众目昭彰的办法,而用柔和的方式摆脱我嚣讼市集

上卖弄唇舌的职务,不要再让青年们不“钻研你的法律”②和你的和平,而去钻研狂妄的词

令和市场的论战,从我的口中购买肆行诡谲的武器。

    幸而这时距离“秋收假期”③已是不远了,我决定耐过这几天,和寻常一样离校。我既

已经你救赎,决不想再蹈出卖自己的复辙。    

  ①见《创世纪》30章27节。

    ②见《诗篇》118首70节。

    ③按当时秋收假期始于九月十六日。

    这是我们在你面前打下的主意,除了家人和几个知己外,别人都不知道。我们相约不要

向外随意透露消息,虽则那时我们自“涕泣之谷”①上升,唱着“升阶之歌”②,已在你手

中领取了“利箭和炽炭,抵御诡诈的口舌”③,这些口舌以忠告为名而实行阻挠,似乎满怀

关切,却把我作为食物一般吞噬下去。    

  ①见《诗篇》83首6节。

    ②同上,119首1节。

    ③同上,4节。

    你把爱的利箭穿透我们的心,你的训示和你忠心仆人们的模范已镂刻在我们的心版上,

变黑暗为光明,犹生死而肉骨,在我们思想上燃起炎炎火炬,烧毁了我们的疲弱,使我们不

再沉沉下降,而是精神百倍地向上奔腾,凡是从诡诈的唇舌所嘘出挠扰的逆风,不仅不能熄

灭我们内心的神火,反而吹得更旺了。

    你的圣名已广扬于世界,因之,对我的志愿和计划当然也有称许的人,但如果不等待转

瞬即至的假期,未免近于特殊;因不待秋收假期的来到而先辞去众目昭彰的公职,则必然引

起人们的注意,将不免议论纷纭,以我为妄自尊大。使别人猜议我的心理,讪谤我们的善

行,为我有何裨益呢?

    由于夏季教学工作辛劳过度,我的肺部开始感到不适,呼吸困难,胸部隐痛,证明我已

有病,不能发出响亮或较长的声音。始而心烦意乱,因为不得不放弃教师的职位,即使能够

治愈,也必须暂离讲席。但打定了坚决的主意,要“休息,并看看你是主”②之后,——我

的天父,你知道这事——我反而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并不撒谎的辞职理由,足以安安那些只

为子女打算而要我卖命的人们的心。    

  ②见《诗篇》15首11节。

    我非常愉快地忍受这一段时间,等它过去——大约二十天,我记不清楚了——终于毅然

熬过了;以前有名心利心和我共同担负艰难,这时若不是把坚忍来替代名利之心,我真要委

顿得难以自持了。

    你的仆人中,我的弟兄中,可能有人认为我既然要一心奉事你,若再在撒谎的讲坛上迟

留片刻,便是犯罪。我对此不愿申辩。慈爱无量的主啊!你岂非已把这种罪过和其他可怕

的、致命的罪业在神圣的水中①一洗而空吗?    

  ①按指基督教中的“洗礼”。


    凡莱公都斯对于我们的幸福却是忧心如捣,因为他看到自己由于无法摆脱的束缚,将不

得不和我们分离。他不是基督徒,但他的妻子则已受了“洗礼”;他的所以不能和我们同

行,最大的阻碍便是他的妻子,他自称惟有一个办法可以奉教,而这办法他却不能采用。

    但他诚恳地把房屋借给我们,任我们居住多久。主啊!你将在义人复活的时候赏报他,

因为你已经以义人的结局给予他。离别后,他前往罗马,患了疾病,病中领受洗礼,奄然逝

世。这样你不但哀怜他,并且也照顾到我们,使我们不致于想起这位推诚相与的良友竟屏置

于你的羊群之外,而感到无尽无极的悲痛。

    感谢你,我的天父!我们是属于你的,你的劝告,你的抚慰都证明这一点。既许必践的

你,以万古常春的天堂的温暖,酬报了凡莱公都斯借给我们避暑的加西齐亚根别墅,你宽赦

了他此生的罪业,把他安置于“富饶的山上,你的山上,膏腴的山上”。①那时凡莱公都斯

闷闷不乐,内布利提乌斯却同我们一起高兴。他尚未奉教,而且曾经堕入最危险的荒谬学说

的深坑,他认为你的圣子——即真理本身——的肉体不过是幻象,但此时已抛弃了他的谬

见,虽未领受教会的“圣事”,却正在非常热烈地追求真理。当我们弃邪归正,通过你的洗

礼获得更生后不久,他也成为虔诚的公教信徒,全家也跟着他接受了信仰;他和家人一起留

住非洲,在淡泊宁静的完美生活中敬事你,你就召他脱离尘世。    

  ①见《诗篇》67首16节。

    现在他生活“在亚伯拉罕怀中”②——不论此语作何解释——我的内布利提乌斯,我的

挚友。主啊,他由奴隶而获得自由,成为你的义子,他现在生活在那里。为这样一个灵魂,

能有其他更好的归宿吗?他生活在那里;关于这个境界,他曾向渺小愚昧的我提出许多问

题。现在他已不再侧着耳朵靠近我的口边了,现在他的超出尘凡的口舌尽情畅饮着你的灵

泉,吸取你的智慧,度着永永无疆的幸福生活。但我想他不会沉沉醉去而把我忘却,因为他

畅饮了你,而你是始终顾复我们的。    

  ②见《路加福音》16章22节。

    我们当时的情况是如此,我们竭力安慰凡莱公都斯,他虽则对于我们的归正闷闷不乐,

但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我们鼓励他尽好分内的,夫妇生活的责任。对于内布利提乌斯,则

我们等待他加入一起,他和我们不过相距咫尺,而且几乎就能实现了。这些日子终于过去,

为我真是度日如年,因为我渴望着空闲自由的时刻,为了能尽情歌唱:“我的心向你说:

    我曾找寻你的圣容,主,我还要找寻你的圣容。”①    

  ①见《诗篇》26首8节。


    正式脱离雄辩术讲席的日子终于到了,虽则我思想上早已脱离。大事告成:你已解放了

我的心,现在又解放了我的口。我兴高采烈地感谢你,和亲友一行,启程到别墅中去。

    在那里我写了些什么?我的文学已经为你服务,但还带着学校的傲慢气息,一如奔走者

停步后呼吸还觉得急促;在我记述和友好谈论或在你面前自问自答的语录中以及和外出的内

布利提乌斯的通讯中,都流露着此种气息。

    我已经急于要转到更重大的事件了。什么时候我才有充分的时间来追述你尤其在这一阶

段中所加给我的一切洪恩厚泽呢?过去种种如在目前。主啊!向你忏悔往事,我还感到温

暖,譬如回想你不知用了哪一种利剑刺我的心灵,降伏了我;你怎样“削平了我思想上的山

丘,修直了曲折的道路,填平了崎岖的峻坂”;②你怎样用你的独子,“我们的救主耶稣基

督”③的圣名使我心爱的弟兄阿利比乌斯俯言就范,起初他甚至在我们书札中看到这名字便

生憎恶,宁愿在我文字中嗅到学校中的、已被“你砍倒的香柏”的气味,不愿闻教会内防御

毒蛇有奇妙功能的药草。    

  ②见《路加福音》3章4节。

    ③见《彼得前书》3章18节。

    我的天父啊!我讽诵大卫的诗歌、洋溢着衷心信仰的诗歌、最能扫除我们满腹傲气的诗

歌时,我向你发出哪些呼声?

    这时我对于真正的爱还是一个学徒,我和阿利比乌斯都是“望教者”,①住在乡间别墅

中,母亲和我们在一起,她虽然是个妇女,但在信仰上却是杰出的丈夫,她具有老年的持

重,母亲的慈祥,教友的虔诚。我在讽诵这些诗歌时,发出哪些呼声?使我内心燃起对你多

么大的爱火?我抱着如此热情,假如可能的话,真想将这些诗篇向全世界朗诵,用以谴责人

类的狂妄!可是全世界不是都在讽诵吗?“没有一人能挣脱你的煦育。”②我是多么痛恨那

些摩尼教徒?却又怜悯他们的昏昧,不懂那些奥赜,不识那些妙剂,反而至死不悟,訾诋续

命的药饵。我真希望他们隐在我身旁;当我心旷神怡讽诵《诗篇》第四首时,希望他们看看

我的面容,听听我的声音,希望他们体会到这些诗歌如何为我而发:“我的公义的天父啊!

我向你呼吁时,你应允我;我在困苦之中,你使我舒畅;求你怜悯我,俯听我的祈祷”。③

希望他们窃窃私听,而我则并不觉察;否则他们必以为我诵读这篇诗是针对着他们的;其实

如果我知道有人听着看着,我决不会说话,决不会说那些话;他们呢,也决不认为这些话出

于我肺腑,只是在你面前,对我自己说的。    

  ①见《诗篇》28首5节。

    ②见《诗篇》18首7节。

    ③同上,4首2节。

    我一面是战栗恐惧,一面却欢欣鼓舞地信慕你的慈爱。当你的慈祥之神对我们说:“人

的儿子们,你们心事重重何时为止。你们为何要喜爱空虚,寻觅虚伪?“①上述种种心情已

自然而然露于目光,流于声息。的确,我喜爱过空虚,寻觅过虚伪。但是主,“你已经显扬

你的圣者”,②“起之于死中,升之于诸天,位之于己右”,③又自天派遣他所许的“施慰

之神,真理之神”。④他已经派遣,而我还茫然不知。他已经派遣,因为他已复活升天,受

到显扬。在此以前,“圣神”尚未降临,因为耶稣尚未受荣显。先知呼喊说:“你们心事重

重,何时为止?你们为何喜爱空虚,寻觅虚伪?你们该知道天父已经显扬他的圣者。”他至

今在呼喊:“你们该知道,”而我仍长期愤愤,喜爱空虚,寻觅虚伪。为此,我听了不胜惊

怖,因为我回忆过去的情况,这些话真是针对着我这样的人。我奉为真理的那些幻像,不过

是空虚,是虚伪。我回想及此,禁不住痛恨而长太息。希望那些至今还在喜爱空虚、寻觅虚

伪的人听听这些话,可能他们也要转侧不安而唾弃前非。如果他们向你呼吁,你一定俯听他

们,因为“代我们求你”⑤的基督,以血肉之身真的为我们受死。    

  ①同上,3节。

    ②同上,4节。

    ③见《以弗所书》1章20节。

    ④见《约翰福音》14章16节。

    ⑤见《新约·罗马书》8章34节。

    我读到:“发怒吧,不要再犯罪!”①我的天父,我多么感动,我已经知道恼怒我以前

种种,决定今后不再犯罪;我理应发怒,因为并非另一个黑暗窳败的天性利用我身而犯罪,

一如那些不知道自恨、“为自身积蓄着天父公义审判的忿怒”②的人们所说的。我的财富不

在身外,也不是在太阳之下用我肉眼找寻得到。凡以快乐寄托于身外之物的,容易失去操

守,沉湎于有形的、暂时的事物,他们的思想饥不择食地去舐那些事物的影子。唉!巴不得

他们感到空虚厌倦而喊出:“难能指示我们幸福?”③我们将回答他们说:“主,你的圣容

神光深印在我们心中”。④因为我们不是“普照生灵”⑤的真光,我们是受你的光照:我们

“本是黑暗,在你怀中成为光明。”⑥唉,巴不得他们能够看出身内的永恒真光!我虽已体

味到,但无法向人揭示。巴不得他们背着你面注视着外物的眼光能向我流露出他们的内心,

肯对我说:“谁能指示我们幸福?”我原来也就在这方寸之间恼怒,就在心坎深处发出悔

恨,宰割了“故我”作为牺牲后,我的“新我”开始信赖你而入于深思,也就在此时,你开

始使我体味到你的甘饴,“使我心悦怿”。⑦我口诵心维,欢呼雀跃,不愿再放情于外物,

啮食时间,同时为时间所吞噬,因为我在永恒的纯一本体中有另一种“小麦”,另一种

“酒”,另一种“油”。⑧    

  ①见《诗篇》4首5节。

    ②见《罗马书》2章5节。

    ③见《诗篇》4首6节。

    ④同上。

    ⑤见《约翰福音》1章19节。

    ⑥见《以弗所书》5章8节。

    ⑦见《诗篇》4首7节。

    ⑧同上,8节。

    读到下一节,我的内心禁不住高呼说:“啊,在和平中,就在存在本体中,我安卧,我

酣睡”。①圣经上所说的“死亡被消灭于凯旋之中”②一朝实现,谁还敢抵抗我们?始终不

变的你就是存在的本体,在你之中足以得到扫除一切忧患的宁静,因为无人能和你相比,也

不须再追求你以外的其他一切。“主,你巩固了我,收敛我于希望之中。”③    

  ①同上,9节。

    ②见《哥林多前书》15章54节。

    ③见《诗篇》4章9节。

    我讽诵着,满怀是炽热的情绪,但想不出怎样对付那些充耳无闻的死人,过去我也是其

中之一,曾经散布疫疠,对流注天上蜜露、映彻你的光辉的圣经,曾经恶毒地、盲目地狂

吠;想到那些与圣经为敌的人,真使我悲不自胜。

    什么时候我能追述这次假期中的一切经过?但对于你严厉的鞭策和疾于迅雷的慈爱,我

决不会遗忘,决不会默尔而息的。

    这时你用牙痛来磨难我,痛得我连话都不能讲。我想起请在场的亲友们代我祈求你一切

救援的天父。我写在蜡板上递给他们看。我们双膝刚刚下跪,热切祷告,我便霍然而愈了。

多么剧烈的疼痛:怎样消失的呢?主,我的天父!我真是惶恐不安,我承认,因为我一生从

未经历过这样的情况。你的德能渗透到我心坎深处,我在信仰之中感到喜悦,歌颂你的圣

名,但这信仰对于我过去未经洗礼赦免的罪恶还不能使我安心。



    秋收节结束后,我通知米兰人,请他们为自己的学生另聘一位言语贩卖者,理由是我已

决定献身为你服务,而且由于呼吸困难,胸部作痛,不克担任此项职务。

    我又致书于你的圣善的主教安布罗西乌斯,具述我以往的错误和现在的志愿,请教他我

最好先读圣经中哪一卷,使我更能有充分的准备,为领受洗礼的恩泽。他教我先读《以赛亚

书》这一定是由于这位先知最明白清楚地预言你的福音和外族的归化。可是一开卷我便不解

其中意义,以为全书都是如此,便暂时放下,希望等我对你的圣训比较熟悉后再行阅读。



    我登记领受洗礼的日子终于到了。我离开乡村回到米兰。

    阿利比乌斯愿意和我一起受洗,同沾复生恩宠。这时他已满怀谦抑,具有领受你的“圣

事”的精神;他非常坚强地压制肉身,竟敢在意大利冰冻的土地上赤足步行。

    我们两人外,加上我孽海中来的儿子阿得奥达多斯。这个孩子,你给他很好的资质,还

不满十五岁,而聪慧超过许多青年博学之士。主,我的天父,我承认这都是你的恩赐,你是

万有的创造者,你能斡旋我们的丑行。我在这孩子身上,除了罪业之外,一无所贻。至于我

们所以能遵照你的法度教养他,也是出于你的启发,不是别人指导。因此我只能归功于你的

恩赐。

    在我所著《师说》一书中,记述了他和我的谈话。你知道书中所列和我交谈者的议论,

便是他十六岁时的思想。我记得他还有许多更突出的见解。这样的天赋真使我惊悚,除了你

之外,谁能制造这样的奇迹?

    你不久就使他脱离尘世,我对此感到安心,他的童年、青年以及他的一生,我可不必为

抱杞忧了。

    他和我们同时领受你的恩宠,并将在你的法度中栽培成长。我们受了洗礼,过去生活上

种种阴影已是荡涤无余。

    那些时候,我钦仰你为救援众生而制定的高明沉潜的计划,感到无限恬怿,但并不以为

已足。听到你的圣堂中一片和平温厚的歌咏之声,使我涔涔泪下。这种音韵透进我的耳根,

真理便随之而滋润我的心曲,鼓动诚挚的情绪,虽是泪盈两颊,而放心觉得畅然。



    不久以前,米兰教会开始采用这样一种慰勉人心的方法,即弟兄们同气同心,热情歌

唱。大约一年前,幼主瓦楞提尼亚努斯的太后优斯提那受了阿利阿派教徒①的盅惑,信从异

端,迫害你的安布罗西乌斯。虔诚的群众夜间也留在圣堂中拚与他们的主教,你的仆人同生

同死。我的母亲,你的婢女,为了关心此事,彻夜不睡,并且站在最前,一心以祈祷为生

活。我们虽则尚未具有你的“圣神”的热情,但和全城居民一样焦急不安。这时惟恐民众因

忧郁而精神沮丧,便决定仿效东方的习惯,教他们歌唱圣曲圣诗。这方式保留下来,至今世

界各地所有教会几乎都采行了。    

  ①阿利阿教派,创自阿利乌斯(Arius280—336)反对基督教三位一体的教义,否

定耶稣基督是天父。

    也就在这时,你梦示你的主教安布罗西乌斯,指明普罗泰西乌与盖尔瓦西乌斯两位殉教

者葬身之处。你在神秘的库藏中保存两人的遗体经历多少寒暑而不臭不腐,等到这适当时间

出而昭示于人,借以抑制一个身为太后的妇人的横暴。遗体掘出之后,以隆重的仪式奉迎至

安布罗西乌斯的圣堂中,这时不仅那些受秽魔骚扰的人恢复了平静,连魔鬼也自己直认失

败。更有一个全城知名的、多年失明的人,听到万民欢庆之声,询悉缘由,便起身请人引导

他前去。到了那里,他请求准许他以手帕一触“你所珍视的神圣的死者”①的灵柩,他这样

做了,把手帕按在眼上,双目立即复明。这消息轰传远近,便庄严热烈地展开了对你的歌

颂。那个一心树敌的妇人虽并未转向健全的信仰,但她肆虐教会的凶焰不得不被压伏。

    感谢你,我的天父。你把我的回忆导向何处呢?我竟会向你诉说这些已被我忘失的重大

事件!虽则“你的香膏芬芳四溢”②,我们并不奔波求索,所以现在听到神圣的颂歌之声,

更使我涕泪交流;以前我只会向你太息而已,这时才能尽情嘘吸,使我的“茅屋”③中充满

馨香。    

  ①见《诗篇》115首15节。

    ②见《旧约·雅歌》1章3节。

    ③见《旧约·以赛亚书》40章6节,按此指人的肉体。


    “你使一心一德的人住在一起”①,使我们的同乡青年埃伏第乌斯来与我们作伴。他本

是政府大员,先我们归向你,受了洗礼,便辞去职位,转而为你工作。我们常在一起,而且

拿定神圣的主意,要终身聚在一起。    

  ①见《诗篇》67首7节。

    我们研究在什么地方最能为你服务:决定一起回到非洲。

    到了梯伯河口,我的母亲去世了。

    我是匆忙得紧,把许多细节略去不谈了。我的天父,关于我不曾提及的、我所身受更仆

难数的恩宠,只有请你接受我的忏悔和感谢。但是对于你的婢女,肉体使我生于兹世、精神

使我生于永生的母亲,哀恋之情,我不能略而不言。我不谈她的遗事,而是追述你给她的恩

泽。因为她既非自有此身,也不是自己救养自己,你创造了她;生她的父母也不会预知未来

的情形,都是你的基督的鞭策,你的“独子”的法式,使她在你的教会所属的一个良好教友

家庭中,受到对你端严崇敬的教育。

    我的母亲除了追怀她生身之母劬劳抚育之外,更称道一位老年保姆对她的尽心教导。我

的外租父小时候已由这个女子带领长大,一如姑娘们惯常背负着孩子。因此这个教友家庭

中,主人们对这位赤胆忠心的老妇人都很尊重,所有的女孩子都托她管教,她便尽心照顾,

必要时用神圣的严规约束她们,而寻常教导她们时也是周详审慎。

    除了女孩子们和父母同桌进用极俭朴的三餐外,为了不纵容她们沾染不良的习惯,即使

极感口渴、也不许她们随便喝水,对她们发出极合情理的告诫:“现在你们只喝清水,因为

没有办法喝到酒;将来你们出嫁后,成为伙食储藏室的主妇,会觉得清水淡而无味,取酒而

饮便会成为习惯。”她这样一面开导,一面监督,禁住了孩童的饕餮,而女孩子们对饮水也

就有合理的节制,哪里更会有不合体统的嗜好?

    事虽如此,但我母亲仍然渐有酒的爱好。这是你的婢女亲口告诉自己的儿子的。她的父

母见她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女孩子,往往叫她从酒桶中取酒。她把酒杯从桶口去舀,在注入酒

瓶之前,先用舌头舐上一舐,并不多喝,因为她并不想喝。她所以如此,不是为了嗜酒,而

是出于孩子的稚气,喜动而好玩,孩子的这种倾向惟有在家长管束下加以纠正。

    这样,每天增加一些,——“凡忽视小事,便逐渐堕落”①——习惯而成自然,后来津

津有味地要举杯引满了。

    那时,她把这位贤明的老妈和她的严峻禁诫已置之脑后了!主啊,你是常常关心着我

们,对于这种隐匿的疾患,除了你的救药外,还有其他有效的方剂吗?父亲、母亲和保姆都

不在旁,你却鉴临着;你创造我们,呼唤我们,潜引默导,甚至通过其他人物,完成有益于

灵魂的行动。    

  ①见《德训篇》19章1节。

    我的天父,你那时在做什么?你怎样照顾她呢?你怎样治疗她呢?你不是用别人锐利刺

耳的谩骂作为你秘传去疾的砭熨方法一下子把腐烂部分消蚀了?

    经常陪她到酒窖去盛酒的使女,一次和这位小姐争吵起来,那时只有她们两人,这使女

抓住她的弱点,恶毒地骂她:“女酒鬼。”她受了这种刺激,立即振发了羞恶之心,便从此

痛改前非,涓滴不饮了。

    朋友们的投其所好,往往足以害人,而敌人的凌侮却常能发人猛省。当然你处理这些

人,仅凭他们损害别人的意愿,而不是依照你利用他们所得的善果。那个使女发怒时,只想

使女公子难堪,并不想纠正她的缺点;她或是由于两人吵架的时间和地点别无人在,或是以

为历时已久而方始揭发可能对自己反有嫌疑,遂乘着没有旁人的机会才敢放肆。

    但是你,天地的主宰,千仞的悬瀑,时代的洪流,无一不随你的意旨而盘旋、而奔注;

你用一个人的积怒治疗了另一人的积习。明察者不应以别人听我的忠告而去恶从善,便自以

为出于我的力量。



    她这样在贞静俭素之中长大起来,与其说是父母教导她尊奉你,尤应说是你教导她顺从

父母。到了成年出嫁,便“事夫如事主”,①设法使丈夫归向你,用贤德来向他宣传你,你

也用这些懿范增加她的端丽,得到丈夫的敬爱赞叹。她忍受了丈夫的缺点,对于他的行为从

未有所忿争。她只等待你垂怜丈夫,使他信仰你而能束身自爱。    

  ①见《以弗所书》5章21节。

    我父亲的心地很好,不过易于发怒,她在丈夫躁性发作时,照常言容温婉,等待他火气

平息,才伺机解释自己所持的理由,指出他可能过于急躁,未加思考。许多夫人们,丈夫的

气性不算太坏,但还不免受到殴辱,以致脸上伤痕累累,她们闺中谈话往往批评丈夫的行

为,我的母亲却批评她们的长舌,带着玩笑的口吻,给她们进尽忠言:在听人读婚约①的时

候,她以此为卖身契,因此主张谨守闺范,不应和丈夫抗争。这些妇女知道她嫁着一个粗暴

的丈夫,但传闻中或形迹上,从未听到或看出巴特利西乌斯曾殴打妻子或为家庭琐事而发生

口舌,因此都很诧异,闲谈中向她询问原因,她便把上述的见解告诉她们。凡是受她指导

的,琴瑟和好,每来向她致谢;不肯遵照的,依旧遭受折磨。    

  ①当时风俗,女子出嫁时,在证人及父母前读婚约,见奥氏《讲道集》51篇22节。

    由于坏丫头的簸弄是非,她的婆婆开始也生她的气,但后来便为她的温顺忍耐所感动,

竟把女仆们造成家庭间、姑媳间不和的谗言向儿子和盘托出,命令处罚她们。我父亲听从我

祖母的话,并且为了整顿家规,保持家人和睦起见,便鞭责了我祖母所愤斥的女仆;祖母还

声言谁再说媳妇的坏话,将同样受责;从此无人再敢妄言,家人之间融融泄泄,值得后人怀

念。

    “我的天父,我的慈爱”,②你还赋与你忠心的婢女——在她怀中你创造了我——一种

可贵的美德:人们发生龃龉争执,她总尽力调解;争吵的双方都是满腹怨气,像有不解之

仇,人前背后往往会说出种种尖锐毒辣的话,发泄自己的怨恨,她听到任何一方丑诋对方的

语句,不但从不宣泄,只有从容劝解。    

  ②见《诗篇》58首18节。

    这种庸德庸言似乎不足称道,但人们刺心的经验,世间有不少人沾染了广泛流行的罪恶

疫疠,不仅把积怨的双方对于仇家所发的言论尽量搬弄,甚至火上添油地加以造说;凡有人

道的人,不仅不应该挑拨离间,增剧别人的怨毒,却应尽力劝说,平息双方的怒气。

    我的母亲所以能如此,是由于你在她内心的学校中默导她。

    在我父亲去世前一段时期内,她又为你赢得了他。我父亲成为教友后,对他未奉教前她

所受的委屈绝不追怨。她真是你的仆人们的婢女。凡认识她的人,都因她的懿范而赞扬你、

热爱你;他们感觉到你是在她心中,她的圣善生活的结果证明这一点。她“以忠贞事夫,以

孝顺事亲,以诚笃治理家政,有贤德之称。”①她教养子女,每次看见他们疏远你,便每次

进行再造之功。主啊,至于我们,你的仆人们——由于你的慈爱,我们敢这样自称——在她

去世前,领受了洗礼的恩泽,我们已同心同德生活在你的怀抱中,而她关心我们,真是我们

一辈的慈母,她服侍我们,又似我们一辈的孝女。    

  ①见《提摩太书》5章,9,4,10节。


    相近她去世前的某一天,——她的去世之日你是清楚的,我们并不知道——你冥冥之中

安排着,使我们母子两人凭在一个窗口,纵目于室外的花园,这时我们小住于远隔尘嚣的梯

伯河口;长途跋涉之后,稍事休息,即欲挂帆渡海。我们两人非常恬适地谈着,“撇开了以

前种种,向往着以后种种”,①在你、真理本体的照耀,我们探求圣贤们所享受的“目所未

睹,耳所未闻,心所未能揣度的”②永生生命究竟是怎样的。我们贪婪地张开了心灵之口对

着“导源于你的生命之泉”③的天上灵液,极望尽情畅吸,对于这一玄奥的问题能捉摸一些

踪影。    

  ①见《腓立比书》3章13节。

    ②见《哥林多前书》2章9节。

    ③见《诗篇》35首10节。

    我们的谈话得到这样一个结论:我们肉体官感的享受不论若何丰美,所发射的光芒不论

若何灿烂,若与那种生活相比,便绝不足道;我们神游物表,凌驾日月星辰丽天耀地的穹

苍,冉冉上升,怀着更热烈的情绪,向往“常在本体”。①我们印于心,诵于口,目击神工

之缔造,一再升腾,达于灵境,又飞越而进抵无尽无极的“膏壤”;②在那里,你用真理之

粮永远“牧养着以色列”,③在那里生命融合于古往今来万有之源,无过去、无现在、无未

来的真慧。真慧既是永恒,则其本体自无所始,自无所终,而是常在;若有过去未来,便不

名永恒。我们这样谈论着,向慕着,心旷神怡,刹那间悟入于真慧,我们相与叹息,留下了

“圣神的鲜果”,④回到人世语言有起有讫的声浪之中。但哪一种言语能和你常在不灭,无

新无故而更新一切的“道”、我们的主相提并论呢?    

  ①同上,4首9节。

    ②《旧约·以西结书》34章14节。

    ③见《诗篇》77首71节。

    ④见《罗马书》8章23节。

    我们说:“如果在一人身上,血肉的蠢扰,地、水、气、天的形象都归静寂,并自己的

心灵也默尔而息,脱然忘我,一切梦幻,一切想像,一切言语,一切动作,以及一切倏忽起

灭的都告静止——这种种定要向听的人说:“我们不是自造的,是永恒常在者创造我们的”

①,言毕也请它们静下来,只倾听创造者——如果天父直接说话,不凭其他而自己说话,让

我们听到他的言语,声音不出于尘间的喉舌,不由于天使的传播,不借云中霹雳的震响,也

不用譬喻瘦辞来使人揣度,而径自谛听他自己说话;我们本在万物之中爱他,现在离开万物

而听他自己,一如我们现时的奋发,一转瞬接触到超越万有、永恒常在的智慧;如果持续着

这种境界,消散了其他不同性质的妙悟,仅因这一种真觉而控制,而吸取了谛听的人,把他

沉浸于内心的快乐之中;如果永生符合于我们所叹息想望的,那时一刹那的真觉,则不就是

所谓“进入主的乐境”②吗?但何时能实现呢?是否在“我们都要复活,但不是都要改变”

③的时候?    

  ①见《诗篇》3首5节。

    ②见《马太福音》25章21节。

    ③见《哥林多前书》15章51节。

    我们谈话的内容是如此,虽然是用另一种方式、另一种语辞。主啊,你知道就在我母子

俩这番谈话中觉得世间一切逸乐不值一顾时,他对我说:“我儿,以我而言,此生已毫无留

恋之处。我不知道还有何事可为,为何再留在此世;我的愿望都已满足。过去的所以要暂留

此世,不过是望你在我去世之前成为基督公教徒。而天父的恩赉超越我本来的愿望,使我见

到你竟能轻视人世的幸福,成为天父的仆人。我还要做些什么?”


十一


    我回答她的话已经记不清楚了。大约五天之后,她发热病倒了。病中,有一天她失去知

觉,辨别不清左右的人。我们赶到后,即觉清醒,她望着我和我的弟弟,似要找什么东西似

地问我们说:“我刚才在哪里?”接着见我忧急的神情,便说:“你们将你们的母亲葬在这

里。”我不作声,竭力忍住眼泪。我的弟弟表示最好是回到本乡,不要死在异地。她听了面

现忧色,用责备的目光望着他,怪他作如此打算,后又望着我说:“你听他说什么。”稍

待,又对我们两人说:“随便你们葬我在哪里,不要为此操心。我要求你们一件事:以后你

们不论到什么地方,在天父台前要想起我。”她勉强说完了这句话,便沉默不语了。病势加

剧,痛苦也加甚了。

    无形无象的天父,我想到你散播在信徒心中的恩宠结出的奇妙果实,我欣喜,我感谢

你;我想起她自知不久于人世,曾亦非常关心死后埋骨之处,预备与丈夫合葬。他们两人和

谐的生活,使她怀着生前同心死则同穴的意愿——人心真不易向往神圣的事物:——使后人

羡慕她渡海而归后,自己的躯壳还能与丈夫的遗骸同埋于一坯土中。

    你在何时以无量慈爱使这种无聊的愿望从她心中剔去,我不得而知;但在明了真相后,

我只能赞叹欣慰;其实在我们凭窗谈论中,她说:“我现在还有何事可为?”的时候,也已

经不表示怀有死于故乡的愿望了。我又听说我们在梯伯河口时,一天她同我的几位朋友,以

慈母的肫挚,论及轻视浮生而重视死亡,那时我不在旁,我的朋友们都惊奇这位老太太的德

行——这是你赋界给她的——因而问她是否忧及殁后葬身远城,她说:“对天父自无远近之

分,不必顾虑世界末日天父会不认识地方而不来复活我!”

    病后第九天,这个具有圣德的至诚的灵魂离开了肉躯,享年五十有六,这时我年三十三

岁。


十二


    我给她闭上了眼睛,无比的悲痛涌上心头,化为泪水;我的两眼在意志的强制下,吸干

了泪壑的泉源;这样挣扎真觉非常难受。在她气绝之时,我的儿子阿得奥达多斯嚎啕大哭,

我们力加阻止,才不出声。而我幼稚的情感也几乎要放声大哭,却被他的青年的声音、心灵

的声音所抑止而不再出声。因为我们认为对于这样的安逝,不宜哀伤恸哭:一般认为丧事中

必须哀哭,无非是为悼念死者的不幸,似乎死者已全部毁灭。但我母亲的死亡并非不幸,且

自有不死者在。以她的一生而论,我们对这一点抱有真诚的信念和肯定的理由。

    但我为何感到肝肠欲裂呢?这是由于母子相处亲爱温煦的生活突然决裂而给我的创痛。

她在病中见我小心侍候,便抚摩我,叫我“乖孩子”,并且很感动地说,从未听我对她说过

一句生硬忤逆的话,想到她这种表示,可以使我感到安慰。

    但是,我的天父,创造我们的天父,我的奉养怎能和她对我的劬劳顾复相比?失去了慈

母的拊畜,我的灵魂受了重创,母子两人本是相依为命的,现在好像把生命分裂了。

    我们阻止了孩子啼哭后,埃伏第乌斯拿了一本《诗篇》开始咏唱圣诗,合家都相应和:

“主,我要歌唱你的仁慈与公义。”①许多弟兄们和热心的妇女们听到我们的丧事也都来

了。依照风俗,自有专务此业的人来办理殡仪,我则依例退处别室,友好们以为不应离开

我,都来作陪。我和他们谈论遭丧的事情,用真理的慰藉来减轻我的痛苦;你知道我的痛

苦,他们都不知道,都留心听我谈话,以为我并不哀毁。我在你的耳际——没有一人能听到

的——正在抱怨我心软弱,竭力抑制悲痛的激浪,渐渐把它平静下来:但起伏的心潮很难把

持,虽未至变色流泪,终究感觉到内心所受的压力。我深恨自然规律与生活环境必然造成的

悲欢之情对我的作弄,使我感觉另一种痛苦,因之便觉有双重悲哀在磨折我。    

  ①见《诗篇》67首6节。

    安葬的时候,一路来回,我没有流过一滴泪。依照当地风俗,入土前,遗体停放在墓穴

旁边,举行赎罪的祭礼,向你祈祷时,我也没有流泪。但是整天忧伤苦闷,虽尽力哀求你治

疗我的痛楚,却不曾获得允许。我相信,即使仅仅这一事,已能使我记住,对于一个已经饫

闻不能错误的金言的人,习惯的束缚仍复有此作用。这时我想去沐浴,因为听说沐浴一词,

希腊语义为袚除烦闷。但是“孤儿们的父亲”,①我要面对你的慈爱而忏悔:我浴后,和浴

前一样,依然没有洗刷内心的酸苦。我睡了一觉,醒来时,便觉得轻松了一大半:独自躺在

床上,默诵你的安布罗西乌斯确切不移的诗句:

    “天父啊,万有的创造者,

    穹苍的主宰,你给白天

    穿上灿烂的光明,给黑夜

    穿上恬和的睡眠,

    使安息恢复疲劳的肢体,

    能继续经常的工作,

    松弛精神的困顿,

    解除忧伤的郁结。”②    

  ①见《诗篇》68首5节。

    ②见法国米涅氏所辑《拉丁教父集》(Migne:PatrologiaIatina)16册403页。

    这样,我又逐渐回想到你的婢女一生对你的虔诚和对我的爱怜,一旦溘然长逝,我忍不

住在你面前想到她而为她痛哭,想到我自己而为我自己痛哭。我任凭我抑制已久的眼泪尽量

倾泻,让我的心躺在泪水的床上,得到安息,因为那里只有你听到我的哭声,别人听不到,

不会对我的痛哭妄作猜测。

    主啊,我现在在著作中向你忏悔。谁愿读我所作,请他读下去,听凭他作什么批评;如

果认为我对于在我眼中不过是死而暂别、许多年为我痛哭使我重生于你眼前的母亲,仅仅流

了少许时间的眼泪,是犯罪的行为,请他不要嘲笑,相反,如果他真的有爱人之心,请他在

你、基督众弟兄的大父之前,为我的罪恶痛哭。


十三


    我这一处可能受人指斥为肉体情感造成的内心创伤,现在已经痊愈了。我的天父,现在

我为母亲流另一种眼泪,为一切“死于亚当”①的人所面临的危险,忧急而流下的泪。虽则

我的母亲肉躯存在之时,已生活于基督之中,能以信光与德业显扬你的圣名,但我不敢说她

自受了“洗礼”再生之日起从未有一句话违反你的诫命。你的圣子,真理本体说过:“谁说

自己的弟兄是疯子,就应受地狱之罚”;②假如一个正人君子撇开你的慈爱而检查自己的生

平,也必大可寒心!但你并不苛求我们的过恶,为此我们才能安心希望在你左右得一位置。

如果有人想计算自己真正的功绩,那末除了计算你的恩泽外还有什么?    

  ①见《哥林多前书》15章22节。

    ②见《马太福音》5章22节。

    唉!如果人们能认识人之所以为人,那末“谁想夸耀,只应夸耀天父!”①为此,“我

的光荣,我的生命,我心的天父”,②我撇开了她的懿行——对此我愉快地感谢你——又为

我母亲的罪业祈求你,请你顾视高悬十字架、“坐在你右边、为我们代求”、③治疗我们创

伤的良医而俯听我。我知道我母亲一生以忠恕待人,常宽免别人所负的债;如果她在受洗获

救后悠悠岁月中积有罪债,请你也赦免她。主啊!求你宽赦,求你宽赦,“求你对她免行审

判”。④“让哀矜胜于决议”,⑤你的话真实不虚,你原许以怜悯对待怜悯。“你要怜悯

谁,就怜悯谁;要恩遇谁,就恩遇谁”,⑥一人所以能够如此,无非出于你的恩赐。

    我相信,我所要求的,你已施行了。但是,主,“请你收纳我心口相应的献礼。”⑦我

母亲临命之前,绝不关心死后的哀荣,不计较傅体的香料,不希望建立坊表,不要求归葬本

乡;她不作这一类的遗嘱,而仅叮咛我们在天父台前纪念她,她一天也不间断的在你台前侍

候着,她知道在台上分发神圣的牺牲,而这牺牲“已经钩销了我们的罪状”,⑧战胜了综核

我们罪恶、穷尽心计控告我们的仇敌,仇敌对我们赖以致胜的基督更无所施其搏击。谁能输

还基督无辜的鲜血?谁能偿还基督从敌人手中救赎我们所付出的代价?你的婢女以信仰的锁

链把她的灵魂束于救赎我们的奥迹上,防止有人使她脱离你的保护,防止毒龙猛狮用暴力诡

计离间你和她;她也不会说自己一无欠缺,使奸猾的控告者无从反驳,无所借口;她将承认

自己的罪债已为吾人无法图报的、自身一无欠缺而代人偿债的恩主所赦免。    

  ①见《哥林多后书》10章17节。

    ②见《诗篇》117首14节;76首26节。

    ③见《罗马书》8章34节。

    ④见《诗篇》142首2节。

    ⑤见《雅各书》2章3节。

    ⑥见《罗马书》9章15节。

    ⑦见《诗篇》118首108节。

    ⑧见《歌罗西书》2章14节。

    希望我父母安息于和平之中,我母亲从闺女至寡居一直保有贞淑的操守,她侍奉丈夫,

把“辛勤得来的果实”①献给你,赢得他归向你。我的主,我的天父,求你启发你的仆人

们,我的弟兄们,求你启发你的子女们,我的主人们;我现在以心灵、以言语、以文字为他

们服务;求你启发一切读这本书的人,使他们在你台前纪念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你怎样

用他们的血肉生我于此世——你的婢女莫尼加和她的丈夫巴特利西乌斯。希望读者以虔诚的

心情纪念我今生的父母,他们是和我一起同奉你为慈父,和我同是慈母教会内的弟兄,也是

同属于永恒的耶路撒冷——你的羁旅中的子民自出发至旋归期间念念不忘的永城——的同

胞。这样,通过我的忏悔而获得许多人的祈祷,比了我一人的祈祷能更有力地完成我母亲的

最后愿望。    

  ①见《路加福音》8章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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